夜的幕從來就不肯一蹴而就,直到太平北路上稀稀落落的路燈被不經意點亮。


    也就這短短的數分鍾,夜的輕紗徐徐鋪開。


    林赤點了一根煙,倚靠在田中的那輛挎鬥摩托上,一直向北探望著渡邊的蹤跡,就在這張望之際,一束刺眼的汽車大燈光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轟鳴聲越來越近,燈光也越來越強烈。


    林赤離開挎鬥摩托,轉身踱步到飯店的櫥窗前,背對馬路,靜靜地站著。


    他嘴裏的煙頭忽明忽暗。


    很快,汽車的引擎聲就在耳後,從櫥窗的玻璃裏看出是一輛黑色的轎車。


    這輛轎車的外觀,林赤極其熟悉,是一款35年水星款福特轎車。


    轎車在路過門前時,車速突然降低了下來,林赤本以為是和他一樣就餐的食客,可那輛車卻未見停下,而是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向前滑行……


    一直滑行了五六米,那輛車無聲地停滯。


    林赤一邊抽煙,一邊繼續有意無意透過玻璃觀察著,可遲遲不見有人下車,正自覺得不解,突然看到轎車後座的簾布被人掀開一角,一個不太清晰的麵孔出現在簾布後麵。


    那人似乎在盯著林赤的後背凝看,林赤不由狐疑重重,下意識側向走了幾步,可那雙眼睛卻不見移動,依舊盯著既定的某一點……


    林赤幡然醒悟,原來對方是在看他身後的那輛挎鬥摩托。


    林赤抬起手,從嘴裏拔出煙,側頭彈了彈煙灰,然後又把煙送進了嘴裏。


    這功夫,那雙眼睛已將凝視摩托的目光拿開,好像又在打量這家飯店。


    一根煙已燃至指根,那簾布輕輕合上,轎車車身輕晃了一下,轎車慢慢前行,很快駛離了此處。


    好一會兒,林赤才轉過身,目送著漸行漸遠的轎車,尚還沒來及思忖,忽然看到一輛黃包車從南邊迤邐而來。


    轎車和黃包車擦肩,那輛轎車的線路明顯有些側偏,似乎是在小幅度躲讓黃包車。


    林赤就這樣看到了黃包車上的乘客。


    渡邊雪奈。


    她那身紅色的衣服是最好的標識。


    林赤快步走到馬路中央,朝渡邊招了招手,提醒道:“渡邊小姐,這兒呢!”


    渡邊遠遠地迴應道:“這家飯店可讓我好找!”


    說罷,渡邊當即喝令車夫停車,竟距離飯店還有二十米多的距離就此跳下了車,匆匆掏出錢,胡亂遞給了車夫,那車夫似要說什麽,渡邊一揮手,將他打發,快步迎向林赤。


    “林君,你早到了?”


    “有十來分鍾了。”


    “稻田君呢?”


    “也已到了,和那位田中上尉已在樓上。”


    待渡邊發話完畢,林赤才說出心中的疑問:“渡邊小姐,你怎麽會從南邊過來?”


    渡邊嘻嘻一笑,期待問道:“本次比賽,林君是第一個到的?”


    看到林赤自豪地點頭,渡邊略顯不好意思起來:“你以為就是你們想贏?我那車夫跟我承諾有條捷徑,我居然信他了,就讓他抄了近道,沒想到南轅北轍了,竟然晚到十來分鍾,氣死我了!”


    林赤戲謔道:“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大路不走走小路,意思就是說,你放著好好的通途不走,偏要追求歪門邪道,到頭來還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渡邊臉一板,也用揶揄的口氣迴敬道:“林桑,我可要提醒你,我是你的長官,什麽時候輪到你說三道四?你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林赤被對方嗆了一下,有些不自在,連忙正了正身道:“是,渡邊少佐,下次一定改正!”


    渡邊眉頭舒展開來,拍了拍林赤的肩,輕描淡寫道:“林君,我這是開玩笑呢……”


    頓了頓,接著道:“第一名的獎勵誰出的?”


    “我先墊付了,待會兒找稻田君報銷。”


    兩人並肩進了飯店,夥計快步迎了上來,渡邊忽然想起什麽:“我繞道的事別跟稻田君說起,怪丟人的!”


    進了二樓包廂,田中毅急忙起身,就要給渡邊敬禮,渡邊伸手壓了壓,用極其溫和的語氣說道:“田中上尉,免了免了……”


    田中毅複又坐下。


    渡邊道:“早就聽你這位同鄉說起過你,說你如何如何英勇,才大半年的功夫,連跳了兩級,實在難能可貴!我看閣下的前途不可小覷!”


    田中毅自豪道:“我之所以能有今天,關鍵是跟對了人,能遇上賞識我們的長官,這是我們鄉下孩子天大的福氣。”


    稻田豔羨道:“你講得太對了……”馬上聯想到自己的遭遇,一聲歎息,“我就不及你一半的運氣!”


    田中莞爾一笑:“作戰部隊的將領和你們情報部門的將領有本質的區別,就拿我們第十六師團來說,上到中島將軍,下到小隊長,隻認一個理,那就是你必須足夠勇敢!”


    林赤繞於興趣插話道:“如此說來,田中君一定戰功卓越嘍?”


    田中毅愈發得意,指了指腦袋又道:“還有一點,我這裏比其他的人靈活……”見眾人熱切地盯著他,田中打開了話匣子,“我們十六師團是第一支進入南京城的部隊,那時南京城不太平,到處打冷槍,我帶隊執行巡邏任務,在中山北路一帶,就遇上了支那潰軍的狙擊手,他埋伏在屋頂上,半分鍾不到,對方就幹掉我們好幾名士兵,我當時嚇壞了,但我依舊保持冷靜,立即組織活火力進行壓製,對方就再沒敢抬頭,就這樣我們剩下的人才得以逃脫……”


    林赤笑意盎然道:“當時的情形,田中君的做法應該是唯一有效的方法,否則一味躲閃,不用太久,你們都會成了活靶子!”


    田中感歎道:“是啊,正因為我處置得當,也很機智,受到了長官的表揚,不久後就晉升了中尉。”


    包廂門被人打開,菜陸陸續續上來,稻田替大家斟酒,率先舉杯並說道:“感謝諸位賞臉,大家能百忙中抽出時間,我稻田勇無比榮幸,我先幹為敬!”


    酒到三巡,菜過五味,稻田這才言歸正傳,對田中說道:“梁洪之來南京那一天,我是從吉田少佐嘴中得知你的布防位置,是在中山南路的城南一帶嗎?”


    “是的,那次警備,我們設立了四處哨卡,我負責城南的一處。”


    “我第一次給你打電話,你跟我說,對一輛駛進警戒圈的轎車確實有記憶,怎麽後來沒了下文?”


    “當時查驗證件的並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人……”


    林赤忍不住問道:“查驗證件的是什麽人?”


    “他是與我一起執行警戒任務,叫森川雄,是一名少尉……事後我旁敲側擊問過他,那名少尉卻稱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我不便詳細追問,此事就此擱置了下來,但我對那張臉記憶猶新,當他掀開後座窗簾時,我們有過一次簡短的照麵,時間雖短,但他的那雙眼睛卻怎麽也忘不掉……那雙眼睛不但陰森嚇人,還帶著一股殺氣!直到昨天下午,我又見到了這張臉……”


    稻田急切問道:“你是在哪裏見到了?”


    “就在鼓樓廣場的南京大使館鐵門前,我當天負責那片區域的巡查,一輛黑色的轎車從北平西路上駛進大使館,我看了一眼,突然就看到了那雙眼睛和那張麵孔……”


    林赤一激靈,脫口問道:“那是輛福特水星款轎車?”


    田中咦了一聲:“林桑你怎麽知道?”


    “我是猜的。”林赤支支吾吾,“據我所知,這款最新的美國福特轎車,隻投入到各地的大使館或領事館。”


    “你說得沒錯,這款車型和那天在中山南路出現的車型一模一樣,我正是看到這輛車眼熟,才特地留意了一下駕乘人員。”


    “這麽說,此人是南京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嘍?”渡邊一直用心諦聽,這時終於開口。


    “我斷定如此,因為大使館的警衛看到這輛車第一反應便是敬禮,甚至沒有檢查,直接放行!”


    渡邊又問:“你知道他的身份嗎?”


    “還無從查證,不過看架勢身份不低,起碼相當於使館武官的層級,況且,能用上這款好車的,又豈是一般人?”


    稻田把身子靠上前,又問:“此人多大年紀?”


    “四十歲吧……不過也不一定,但肯定不會超過四十歲!”


    稻田若有所思,喃喃道:“一個大使館的中層官員,怎麽會和倉木君有瓜葛?他為何要狙殺他?動機何在?”


    這句話說出去半天,無人響應,現場出現難得的沉默,稻田心中好奇,眼睛四處看了看,卻見林赤獨自一人擺弄著手裏的空酒杯,竟有些心不在焉。


    “林桑,我看你思想活絡,對這件事情有什麽看法?”


    林赤迴過神來,嘴唇一翕一合,想要說什麽,但又顯得很猶豫的樣子。


    “林桑,你有什麽話盡管說,千萬別見外!”


    林赤擺正酒杯,目光落在田中臉上,忽然問了一個大家匪夷所思的問題:“田中君,你和森川雄少尉關係如何?”


    田中已從林赤的眼神中判斷他有問題相詢,身體已朝向他,並做好隨時解惑的準備,可這個問題還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稍稍遲疑了片刻,坦然答道:“我是剛調入特高課,對一切人事尚在熟悉階段。”


    “那閣下今晚來此赴宴,他知不知情?”


    田中正如他所自詡的那樣,腦子絕對好使,林赤話一問完,他隻是眼珠轉了轉,馬上覺得不對勁,霍地彈跳而起,眼色中竟夾帶一絲驚懼,厲聲問道:“林桑,你的什麽意思?”


    所有人都詫異盯著林赤。


    林赤淡淡一笑,“田中君,切勿激動,你隻要迴答我‘是’還是‘不是’!”


    田中的聲音不知不覺低了下來:“是……”


    俄頃之間,他又惶恐補充道:“我來之前,啟動了摩托,剛準備出發,那位森川少尉正從樓上下來,連忙向我招手,我以為他找我有事,耐心等他走近,他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去哪裏’。”


    “閣下怎麽迴答?”


    “我如實相告,說去太平路上的上品源赴宴……”田中說到這兒,早已按耐不住,雙目炯炯凝視著林赤,幾乎是央求的語氣,“林桑,快告訴我,這有什麽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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