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雨似乎永無休止,滴滴答答,不急不躁,永不疲倦。


    飯後,黑木迴到辦公室等待著渡邊的歸來。


    這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時至晚間八點。


    相較於南京冬夜的雨,黑木的心情卻無半點耐心,他反複在房間中來迴踱步,不時來到窗前,將目光投向憩廬的大門,期望著渡邊能夠很快現身。


    從業二十多年來,他黑木從未這樣心浮氣躁過。


    其實,此時的黑木,更希望看到的是渡邊從鬆井石根處帶迴的那份《大公報》,他迫切想了解的是《大公報》上到底刊登了什麽,以至於驚擾到了天皇,並導致處變不驚的鬆井將軍如此寢食難安,一改往昔對他溫文爾雅的禮遇!


    盡管黑木提前電告了武內次郎,提出今夜突審鐮刀的要求,但這兩件事更讓黑木坐立不安的是前者。


    從鐮刀身上找到突破口,隻是時間問題,雖然可能不會一蹴而就,但隻要有足夠的耐心,則再難的局麵他都有辦法破解,可是,文化掠奪的泄密事件,由於輿情的沸騰,快速偵破此案卻一下子顯得十分迫切,且在這樣一個冬雨淅淅瀝瀝的夜晚被提上了議事日程。


    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給天皇一個交待。


    總算看到了兩束汽車大燈的刺眼光芒穿透氤氳的霧氣。


    一輛轎車疾馳而至,在憩廬大門口戛然而止。


    渡邊雪奈從車上匆匆走下,纖細的身影一轉眼閃進了大門內。


    很快,敲門聲響起。


    黑木已經等在門後,敲門聲一起,他就拉開了房門。


    渡邊閃身進來,她的手上拿著一隻文件袋。


    黑木迅速接過文件袋,屁股剛剛粘上沙發,手已經將裏麵的報紙抽出。


    一份昨天的《大公報》,頭版頭條,圖文並茂!


    文件袋中還有一物,乃是天皇給鬆井石根的譯電。


    黑木先看電報,內容觸目驚心,讓他無地自容。


    渡邊已悄悄站在黑木的身後,黑木抬頭看了她一眼,將譯電稿遞給渡邊,渡邊馬上低頭凝看。


    黑木這才徐徐將報紙展開,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


    這篇報道,由五幅碩大的照片和一小段文字組成,此外,每張照片下還配有點題的文字。


    先看第一幅照片,是一張遠景照片,照片的視角居高臨下,一棟樓房的空地上,停著一輛軍用卡車,土黃色的車身,車的右前方插著一麵帝國的太陽旗,五六名帝國士兵正在往車廂裏搬運整箱整箱的圖書,在車頭的不遠處,是一扇鐵門,鐵門的上方是鐵結構的門臉,上麵焊著五個大字,依稀可辨:金陵圖書館。鐵門兩側,是持槍警戒的帝國士兵。鐵門外緊臨一條馬路,路兩邊是粗壯的法國梧桐樹,樹葉已然凋敝。


    這張照片詳實地記錄了所發生的事件——事件參與者:日本士兵;發生地:南京城的金陵圖書館;時間:樹葉凋落的冬天;事件:搬運金陵圖書館的圖書——證據確鑿,讓人百口莫辯,難怪輿論會一邊倒,也難怪天皇會用“南京事件,震驚國際,輿論嘩然,責難潮湧,聲討甚囂,昔日盟友,棄之若履,帝國何以立威?”這樣嚴厲的措辭來抒懷心中的憤懣!


    接下來的其它照片,則是大同小異,無非就是強化這一事實。


    此時的渡邊已閱過譯電稿,正探著腦袋和黑木一道看著這篇報道。


    “你的,過來坐下。”黑木將身子側了側,給渡邊讓出一塊空地。


    渡邊的目光一直不離開報紙,並以那份報紙為中心,繞到沙發另一側,緩緩坐下。


    “你有什麽看法?”黑木將報紙推到渡邊的麵前。


    渡邊將報紙擺正,認真地研讀著。


    好一會兒,渡邊才抬頭說道:“從這些照片的拍攝角度看,照片拍攝者應是進入到圖書館內部大樓,而且是站在樓上。”


    “還有嗎?”黑木繼續問道。


    渡邊又思索了片刻,道:“這個人如果不是偷偷潛入,那麽必定通過了我們的崗哨檢查,假如是後者,那很顯然是我們內部人幹的。”


    黑木未馬上表態,他一手按著渡邊的肩膀,慢慢站起,離開沙發低頭在房間裏來迴走了一圈,又在渡邊的對麵站定。


    “這件事就交由你來辦吧!”


    渡邊點了點頭。


    “你從明天起,把手頭的所有工作都放下,全力偵破此案!”


    渡邊並未正襟危坐迴複“是”,依舊繼續點頭。剛剛黑木撐著她的身體站起,表現出十分親昵地樣子,她渡邊也就沒必要太過嚴肅,畢竟房間裏隻有他們二人。


    “我明天給憲兵司令部去電,你會同憲兵司令部特高課吉田多江一起偵辦!”黑木又開始踱步,很快轉過身子又道:“我給你一個破案思路!”


    “將軍請說。”渡邊這才坐正了身子。


    “你了解一下,是哪支部隊具體經手金陵圖書館的搬運工作,查出具體時間;調查一下在搬運期間進出圖書館的外來人員,重點查進入圖書館大樓的人員,一個也不要放過!另外,你到圖書館實地勘察一下,依據報紙上的照片,找到拍攝角度,查明拍攝地點!”


    “是!”渡邊站了起來。


    “還有,為了縮小排查範圍,你拿著這份報紙找到參與搬運的當事人,讓他們根據照片上的人物樣貌,鎖定這張照片具體的拍攝時間!”


    黑木布置完工作,這才決定前往老虎橋監獄。


    他今夜還有另一件任務,審訊共黨嫌犯——鐮刀。


    外麵的雨還沒有停的意思。


    時間已經很晚,黑木並未動用太多的警衛力量,隻是另外叫了行動處的幾名日籍隊員,一行人當即驅車向老虎橋監獄行進而去。


    當下南京城的“治安”,黑木已無須多慮。


    隨著對南京城有條不紊的治理,良民證的逐步施行,近些日子,以往令人提心吊膽的槍擊事件已然鮮聞,看來,“奴化”的管理已見成效!想到此處,這多少讓今晚的黑木內心湧上些許安慰。


    而良民證的主導單位,就是黑木的鬆機關!


    可是,這些成績,竟然被他們忽略,他們的眼睛隻盯著他的過失。


    思念及此,黑木瞳又憤憤不平起來。


    車子才進老虎橋監獄,武內次郎就從大門一側的崗亭裏奔跑出來,他的手中握著一把傘,未待車子停妥,就恭立在車門一側。


    黑木前腳剛跨出車子,武內已經撐好傘。


    “將軍閣下,一切已準備妥當!”


    “武內君辛苦!”


    黑木鑽進傘裏,在眾人的簇擁下進了監獄大樓。


    武內收起傘,將傘遞給已候迎在樓內的副典獄長陳炳鬆。


    黑木對陳炳鬆微微一笑,算是對他的招唿,然後站在原地,等到武內再次跟上後對他說道:“你帶路,我們去看看劉雲雄!”


    武內趕緊吩咐陳炳鬆去取甲區8號監房的鑰匙,被黑木製止。


    “我們就是在門外看看。”黑木接著轉身吩咐隨從人員:“你們都到一號審訊室等我。”


    黑木帶著武內以及渡邊雪奈直奔甲區8號監房而去。


    臨近劉雲雄的監房,黑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率先躡手躡腳走到監房門口。


    透過監房的觀察門洞,裏麵的情形一目了然。


    昏黃的燈光下,林雲雄盤著雙腿,坐在床板上。他身板挺直,雙眼微閉,麵無表情。


    不遠處的一張桌上,送來的飯菜依舊擺放著,竟然一筷未動。


    黑木就這樣靜靜地觀察了將近一分鍾,這過程中,劉雲雄身體幾乎紋絲不動。


    黑木內心暗暗稱讚。


    直到遠離了劉雲雄的監房,黑木才向武內問道:“他一直這樣嗎?”


    “是的,從中午他提出要求遭拒後,他就這樣坐著,也不說話。”


    黑木的眼裏浮現出一絲擔憂,半晌說道:“明天上午你姑且先答應他的要求,他和你我一樣,都是軍人,性格剛烈,我看他決心已下,切不可等閑之!”


    幾人一邊說著話,不覺來到第一審訊室。


    身份尊貴的犯人專享審訊室。


    武內已讓人給黑木將軍準備好了一杯溫熱的咖啡。


    黑木滿意地坐了下來,端起咖啡杯,輕呷一口。咖啡的醇香伴著一股暖流順著黑木的喉嚨蜿蜒而下,熱氣在他的身體裏迅速蕩漾開來,忽然間就驅走了冬夜的陰寒和倦怠之氣。


    “帶鐮刀!”黑木命令道。


    黑木的前方數米遠,專門為犯人準備的一張刑椅上方,一盞大功率的白熾燈強光刺眼。


    那是為鐮刀準備的。


    黑木和鐮刀雖然隻見過短暫的一麵,但就那一麵,他已規劃好了審訊思路。


    那一麵,黑木的印象中,已把劉雲雄和“鐮刀”進行了嚴格的區分。


    共產黨嫌犯“鐮刀”和國民黨嫌犯劉雲雄的氣質有著本質的差別,“鐮刀”相貌平凡,而劉雲雄卻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因而,這謀麵“鐮刀”的那一刻。黑木就決定對二人采取不同的審訊措施。


    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一文一武,靜觀後效!


    一文一武,量體裁衣!


    當然,對付“鐮刀”必須采用武攻,他素聞共黨一向鋼筋鐵骨,他倒要親自驗證一下,此傳聞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


    當然,對付劉雲雄,文攻為主,武攻為輔,他要盡可能感化此人,兵不血刃地達成目的!


    這倒像是一項有趣的實驗,黑木忽然對自己的奇思妙想充滿了無限的自戀。


    很快,門外的走廊上,傳來一串淩亂而凝重的腳鐐聲。


    門徐徐推開,“鐮刀”出現在他的麵前。


    他手戴手銬,腳負腳鐐,步履艱難地出現在眾人的麵前。


    共黨嫌犯“鐮刀”,原名肖逸,今年32歲,曾就讀於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專業不詳,未畢業,37年奉命迴國,服務於延安!


    此時的黑木和“鐮刀”的雙目忽然就緊緊地糾纏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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