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意誌籠罩在所有人的夢中:殺了他們,殺了你們,殺了所有做夢的人。因為你們不配做夢。過於澎湃的痛苦,讓深羅終於感到自己要崩潰了。他無法吸收這麽巨大的怨恨,身體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膨脹著,如果再這樣下去,原本的人形可能會被活活撐爆,從而灰飛煙滅。他別無選擇。死亡與屈辱之間權衡的結果,讓深羅第一次開始唿叫李則斯:“李則斯,幫我。”


    李則斯聽得一臉苦笑:“我自顧不暇,旁邊還拖著個周徽,怎麽幫你?”但是他必須想出辦法來,無論如何也要想出來,否則三個人全都會死在這裏,而那些昏睡著的人,包括冀妃在內,大家全都會死在噩夢之中。辦法在哪兒……辦法在哪兒?李則斯覺得自己腦子要跟著腿一起抽筋了。而再說周徽,開始時他被李則斯拖著跑,但是現在情況已經掉轉過來,吳王訓練有素,體格健康,剛才又沒有任何消耗,現在正是競技狀態良好之時,於是變成了他拖著李則斯跑。但是他也發現,李則斯根本就是瞎跑,要往哪兒跑也完全不知道。


    吳王皺了皺眉頭,用最簡單的直線思維提示李則斯:“文文呢?你怎麽不讓她叫醒你?李則斯猛地刹住腳步,周徽險些被他拽個跟頭。李則斯心中靈光大現,對啊!文文!文文的紅發!文文額上的那束紅發,即便是在夢中,也依然閃耀著不滅的光輝。那就是現實的燈火。隻要找到紅發在哪裏,現實的界限就在那裏。


    李則斯迴應深羅:“紅發!找文文的紅發!”深羅在瀕臨潰敗的邊緣,吐盡肺中的空氣,趁著男孩攻擊他的間隙,從自己的身上擴散出一圈均勻的藍色光芒。這光芒刺破霧氣,照亮了曠野上方的所有天空,盡管隻有短短的一秒鍾,但是李則斯還是清晰地發現了在一個方向,有微弱的紅光閃動。他用盡全力衝著那裏唿喚:“文文!”


    周徽跟著他一起喊:“文文!”深羅在暴風驟雨的襲擊中,斷斷續續地同喊:“文…文……”三個男人的聲音,從李則斯橫臥在現實中的身體裏,一起傳了出來。完全是靠著意誌力才不至於昏倒的文文,已經看到了窗外正在發白的天光。馬上就要破曉了,飲露宮中,卻寂靜地連一聲鳥叫都沒有。隻有文文,在遍地倒伏的昏睡者中間,極度恐懼地一秒又一秒地挨著時間。


    她想過逃跑。隻要奔出這個死氣沉沉的飲露宮,就可以迴到自己溫暖安全的家。那裏一定不會有這麽奇怪的事情,也不會有自動滲血的身體,更不會有讓人漸漸衰竭到死,再也醒不過來的噩夢。可是她怎麽也下不了這個決心。因為在這裏,還有一個人等著她喚醒,在外麵,有一個人跟她打了安全迴來的賭,更有一個,是她真心盼望著能夠平安迴來的人。


    於情於理,文文都不想失去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這樣的責任,還是頭一次如此真切地降臨在她頭上。僅僅是三個人,就足以讓她寸步難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文文自嘲地想:“如果將來真的母儀天下,我該怎麽辦呢?也許我會每天都想自殺以謝天下。”她無意識地撚動自己那束紅發,排解著深入骨髓的涼意,與恐懼。但還沒等她又拽下一根來,忽然從李則斯的口中,隱隱傳來了什麽聲音。


    文文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很快她就無比確信,因為這聲音,同時包括了她原本最熟悉的兩個人!她跪爬兩步,趴到李則斯身邊,用最大的音量迴喊:“文文在這兒!文文在這兒!”隱隱約約的聲音如同蚊鳴般傳來:“紅發……給我們指路……”文文一把抓住發髻,將整個頭發都扯散,把原本結束在其中的其餘紅發全部抖開。映著窗外微薄的曉色,一頭烏黑油亮的青絲中,那綹紮眼的紅發閃現出耀眼的光芒。


    這光芒映在夢境之中,就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炬,把整個天空都照亮了半邊。男孩被這奇景吸引,一時停下了手。深羅就趁這個功夫,連滾帶爬地跌下地來,他拚命地收攝心神,把幾乎就要散掉的形體重新聚攏,然後足躡虛空,迅速地與李則斯和周徽匯合在一處。那二人見他脫險,才稍微放下了心。但是還沒容他們搭上話,男孩的聲音就如同滾雷一般動地而來:“把爸爸還給我!把小白還給我!”


    紅發的光亮近在咫尺,現實的邊緣觸手可及。但是李則斯突然停住了奔跑的腳步,猛地迴過了頭,他站在男孩的下方,高聲喊道:“小白沒有死!”周徽被李則斯的這一舉動嚇了一跳,他趕緊迴頭想拽後者,但是李則斯就好像跟一塊石頭似得長在了地裏,紋絲不動。深羅剛剛逃出生天,本來也想趕緊奔迴現實,正欲發作,忽然間,他明白了李則斯的用意:他們不能任由這個男孩尾隨而來,文文所在的地方,雖然是現實與夢境的分野,但是男孩依然可以輕易將它粉碎。


    他可以像傳播一場瘟疫一樣,把所有的人都拖入噩夢。所以,必須就在這裏,攔住他的腳步。可是李則斯,在這裏我們的能力根本無法發揮,你怎麽才能攔住他?李則斯貌似對這個問題渾然不覺,無視男孩潑天的怒氣,他隻是繼續說:“爸爸沒有猴子,小白根本就不是猴子!”周徽和深羅都被這怪異的話弄得摸不到頭腦。男孩也一樣:“不可能!小白天天和我在一起!”


    “那是因為,小白不是猴子的名字,而是你的啊!你就是小白,你才是爸爸心中最可愛的小猴!”這句話對周徽來說,像被一個炸雷劈在頭上,他奔過來衝著李則斯吼道:“你說什麽?!”深羅從後麵拽住他,免得他身處險境。就聽李則斯繼續,“猴子隻是你夢見的東西,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你不要讓猴子,搶走了屬於你的名字!”男孩的怒火,在一瞬間忽然沉默了。半晌,一個屬於孩子的,怯怯的聲音響起:“小白……是我的名字嗎?”


    “對!”李則斯忙不迭地迴應,“好好想想,爸爸說過你怎麽來的嗎?”男孩的聲音在空中顯得飄忽不定:“爸爸說,他撿了我,因為我迴不了家了,本來那邊的天下也會有我的一份,可是那邊的爸爸不會給我的,他不要我,但是爸爸喜歡我,爸爸會跟我在一起。”他終於哭了起來:“爸爸,你在哪兒呢?這邊的世界我都找遍了,我看不見你呀!”


    深羅被這番話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現在明白,為什麽剛才周徽聽到男孩名字時忽然抓狂了,這個殘缺不全的孩子,原來跟周徽一樣,也流淌著帝王的血脈。但是像他這樣醜陋而怪異的孩子,即便出生在絕對高貴的世家,也一樣會遭到遺棄的命運。沒有用處,沒有才能,沒有未來。


    然而甚至包括把他撿來的猴子老爹本人,都可能不知道,正是這個五官殘廢,四肢癱瘓的孩子,具有皇室一族中誰都不會擁有的馭夢天賦。他的肉體無法行走,但是他的夢境卻可以縱橫天下,他本應該是雙料的帝王,現實和夢境兩個世界的最高主宰。然而這一切都破碎了。在現實中,隻有一個孤獨終老,一無所有的老太監,憑著一己之力,耗盡自己衰朽生命的最後微光,為他在地下,營造了僅有的空間。


    本來,在沒有陽光的黑暗地底,潮濕侵蝕的床鋪之上,他卻可以依然在夢中翱翔,幻想著這個屬於他的幸福之地。他有慈愛的爸爸,有體貼的小猴,隻要是爸爸講過的東西,他在夢中都可以得到。但終究,爸爸再也不會來了。小猴也被殺死了。他還有什麽呢?他從天上降下來,坐在那裏,像一個普通的孩子那樣,傷心地哭起來了。


    深羅拽住李則斯和周徽:“機不可失,我們趕緊離開。在那邊我已經看到,他幾天水米不沾牙,身體已經完全毀了,過不了多久肉體就會死亡,精神自然也會消亡。隻要他現在不動繼續侵襲現實的念頭,一會兒就會自己煙消雲散,我們快走吧!”李則斯雖然心下不忍,但是他深知深羅說的是正確的,這個孩子就要死去了。被殺掉的猴子隻會給他偷來水果,卻不知道如何喂給他吃。從猴子老爹死去的那一天開始,孩子的生命就在走向終結。


    他咬著牙迴過頭,準備向著紅發的方向離開。然而沒走兩步,卻發現周徽沒有動。吳王接下來的行動,把李則斯和深羅的心髒差點兒都嚇到停跳,周徽迎著哭泣的男孩走了過去。他在孩子麵前跪了下來,伸開雙臂把他抱在懷中,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溫柔的口氣輕輕地說:“你的爸爸已經到天上去了,弟弟。”


    男孩仰起頭:“弟弟?”“對,你要記住這個詞。因為我是你的哥哥。”“哥哥?”“因為我們曾經有一個共同的爸爸。”“所以,你不是隻有爸爸和小猴,還有哥哥。”“什麽是‘哥哥’?”“‘哥哥’?”周徽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該如何解釋,他沉吟了一下,“‘哥哥’就是和你擁有同一個爸爸、會像爸爸一樣愛你、關心你、照顧你的人。”


    男孩呆呆地看著他,他在夢中的臉龐,漸漸變得透明,整個身體的輪廓,慢慢地淡了下去。他忽然抓住周徽的衣襟,充滿渴望地撲進他的懷中,然後,像霧一樣消散了。夢中的世界,發出了戰栗的悲鳴。一切旋轉顛覆。隨即歸於寂滅。隻有紅發的光亮,如燈塔般逼近過來。當李則斯醒來,而那兩個人終於跌落迴現實的那一刻,披散著頭發的文文,尖叫了一聲,終於昏了過去。


    在事情平息之後的又一個夏日裏,李則斯靠在窗邊,眯起眼睛讓陽光曬在他的臉上。他的腳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說他從今天開始,就能出門行走。快要傷愈的時候皮膚總是特別的癢,他老是忍不住要抓。於是深羅在前兩天出了個壞招,在他的腳上施法長出來一個仙人掌,李則斯幾乎被這招折磨到要死,大罵深羅缺德,這樣下去腳傷沒好,手倒先爛了。不過倒真是有效,被紮了幾下之後,無意識地去抓腳這個習慣,是徹底地改掉了。


    深羅這個人,有時候真是分不清他到底是惡意,還是好意。每次唿喚他,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然而唿喚他的結果,卻不總是好結果。李則斯確信當時在夢中,他說的每一句話深羅都聽見了。然而他還是在最後關頭,罔顧李則斯的提示,一刀殺了猴子。僅僅是為了保護吳王不受到傷害這種理由,未免太牽強了。門外一陣響動,李則斯都不用迴頭,就知道是周徽和深羅。


    果然是這倆人。每次都打著看望李則斯的旗號,實際上是來這裏胡攪蠻纏,作弄李則斯,再或者就是講些貴族們不好在公開場合說的談資,兩個人經常笑得震天動地,把李則斯吵得幾乎想要一頭撞死。不過每次剛過來的時候,還是比較安靜的。李則斯這個時候才能問他們一些問題,比如說這次,李則斯見他們進來,劈頭就問:“都安撫好了嗎?深羅迴答:“死了的都埋了,理由也對上麵編好了。實在瞞不過去的就使了點小手段,讓他們以為是做夢。”


    “冀妃那邊呢?”“當做夢了。就說晚上吃飽了睡著之後有點兒撐到,所以做了噩夢。”“文郡主那邊呢?”深羅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照實說了。”李則斯一皺眉頭:“怎麽不編瞎話了?”“反正她也不會往外說,這樣可就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了,誰也別想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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