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則斯脫力地趴在床上:“你們沒有人性。”深羅笑得春風燦爛:“言重了,我們隻是缺乏而已。”周徽卻始終望著窗外,一語不發。李則斯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發現外麵有個老太監,正領著一個小太監,教他進退禮儀。李則斯問:“怎麽了?”周徽過了一會兒,才忽然答非所問地說道:“將來如果我做了父親,無論什麽樣的兒子,我也不會丟棄。”


    李則斯一愣:“什麽?”周徽沒有迴頭:“無論他們的母親是誰,多麽卑微,他長成什麽樣,我都會讓他們健康地長大。”李則斯露出了苦笑:“就算他們不喜歡你?”“是的。”夏日裏溫暖的光線,平靜地從窗外鋪滿了整個房間。


    在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沒有溫度。大家都隻是在這裏等待……大家?大家說的是誰?哦對了,說的就是“我們”。我們在等什麽呢?有一個聲音似乎在很遠的地方呢喃著:等著,變成“我”。“我”是什麽?“我”與“我們”有什麽區別?“我”更重要,更聰明嗎?我們迷惑,但是我們堅信,總有一天,我們會成為“我”。到了那一天,我們將無所畏懼。


    “這裏還有一具!”“什麽情況?”“也是搶劫。估計是從後麵,用布包著石頭,幹淨利落地一下子砸在後腦勺上。”俯臥在那裏的男屍,死因是鈍物重擊後腦,所以導致頭骨被擊碎,塌陷下去好大一塊。捕快頭目獨孤晟厭煩地看著地麵。


    被饑餓的野狗啃食過的屍體,現在看起來還很新鮮。從被撕扯開來的血肉斷麵上判斷,受害者被幹掉的時間還不長。鮮血分布的也很規律,應該沒怎麽搏鬥,“砰”的一下,就結束了。衣服和隨身物品都被扒得精光,周圍散落著一些與血的顏色迥異的汁液,以及高級湯匙和瓷碗的碎片,能看得出來,那是有錢人才吃得起的高級甜品。


    剛剛進入夏天,死者的數目就不斷地增加。這完全是因為夜遊的節目多了而已,冬天裏早早關門的夜市和歡場,現在都開到了深夜。以前有宵禁的時候還好,行人晚歸會受到警告,形跡可疑的還會被立刻抓起來,治安說不上好,但也壞不到哪裏去,可是現在呢?每隔兩三天就會發生命案。獨孤晟心裏暗自比較,感覺自己居然跟個老頭子似的,討厭起現在來了。


    既然還有為了錢而行兇作惡的窮人在,就不應該給富人們提供那麽多享樂的場所。一味為了滿足富人而變著法子讓他們花天酒地,隻能增添他們被害的危險。獨孤晟想到這裏,扭過頭來看了一眼在遠遠的地方圍觀的乞丐和流浪漢們,歎了口氣,告訴手下說:“去拿鞭子趕散,礙事。”


    隨著十幾條鞭子帶起的兇惡風聲和漸漸遠去的慘叫聲,獨孤晟直起身來,他是個三十歲出頭,正當年輕力壯的中等身材男人,雖然不是很高,但是因為經年習武,四肢結實有力,拳頭攥起來像個鐵錘。他幹這行有將近十年了,從最低級的菜鳥摸爬滾打升到今天的位置,養成了一雙明辨秋毫的鷹眼,和一個隨心所欲揍人的強健體魄。獨孤晟用布把死者的臉蒙上,本能地掃視周圍,在離屍體十幾步遠的一個黑暗角落裏,有什麽東西一閃,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走過去,在陰影下仔細打量:是一條野狗。隨處可見的那種,餓得精瘦,身上滿是斑禿。此時,這個東西栽落在塵埃無聲無息,因為它的腦袋,整齊地從脖子上斷了開來。獨孤晟眯起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但再三打量,甚至伸手翻了翻之後,他斷定,這不是錯覺,是真的:


    這條狗,是被什麽極端銳利的武器,一擊斬斷。而且從新鮮度看,死的時刻應該就是和死者遇難在一刻之間。是搶劫者的刀嗎?還是說是受害者的垂死反擊?獨孤晟猛地一下站起身來,心中掠過不祥的陰影:能一刀切下狗頭,這肯定不是用來削水果的刀子,屠夫們的刀也做不到這麽漂亮迅速的一擊。


    獨孤晟清楚地記得整個天元城持有武器用刀的所有平民,他們不會超過一百人,至於貴族們有多少,他就不知道了。獨孤晟嫌惡地又瞥了一眼那些灑在地上的甜食,猛地一腳,把野狗連頭帶身子踢進了排水溝,然後喊道:“收工!”


    春天結束的時候,空氣裏暖洋洋的慵懶氣息被炎熱一掃而空。集市開張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早,太陽往西一偏,就有人在街上擺出冰山的攤子來——無論是宮裏還是宮外的雪庫,都開了封,每天川流不息地送到各家府上和集市上。熟練的冰師們,把時下新上的草果在冰水裏激一激,研成粉末汁水,兌上糖漿調好,往一碗碗的冰雪酪上一澆,立時送到人前。吃的人用湯匙剜一勺送下,多焦躁的情緒,也都平複了下來。


    在外麵擺著賣的,澆頭少,但也能擺出十幾樣來,糖漿多,鮮果少,買的人一多,兩個時辰就沒了;在大戶人家的宅子裏就要好得多,一色都是果泥,摻著冰屑,吃起來還有點兒凍牙。飛揚著塵土的大街上,到處都有人在買這種降溫的佳品。但是每一個付錢的人周圍,總有更多的人用羨慕的眼光眼巴巴地看著。吃不起的人們裏麵,除了衣著襤褸的窮人,也有穿得整整齊齊的斯文人。


    倒是那些被限製不許穿五色衣服的商賈,買起來毫不手軟。於是在黑暗的小巷子裏,因為買了一杯凍雪而橫屍地上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出現了。除了冰山雪酪,受歡迎的還有紅果凝,是用時下的酢果(大紅色漿果,外有刺,裏柔軟汁水)泡在蜂蜜裏,再把牛奶、雞蛋和粉芡大火燒開調成糊狀,滴入些酒,然後攪在一起,分開器皿裝好,擱在雪窖裏凍幾個時辰,拿出來便是嬌嫩粉紅顫巍巍的一塊,吃起來滑溜剔透,沁人脾胃。不過紅果凝比不得冰山,做的功夫長,配料也貴,每天做出的分量就那麽些,所以吃得的人少。


    在這些之外,還有很多花樣翻新的精致甜品,它們的做法各異,但是無一例外,都是吃在嘴裏,可以讓人忘記了現實與夢幻之間區別的美麗食物。而如果在初夏的下午,幾個人聚在水麵的亭子裏麵,把這些甜食都裝在冰盤裏擺在桌上,旁邊是一遛飄著冰塊的水缸,裏麵泡著早上的西瓜和其他水果,清風送爽,把撲麵的涼氣和著花果的香味悠然送至——這樣的生活,應該是愜意到了極限。


    此時此刻,有幾個人就正在享受著這樣的生活。五皇子吳王府的涼亭之上,幾名男女或臥或坐,靜靜地體味著這難得的夏日小憩。吳王周徽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亭子的欄杆上,手裏翻著幾頁紙的清單。他是個身材高大、看上去非常健壯的男子,但是看起來對於凸顯肌肉沒什麽興趣,所以衣服都鬆鬆垮垮地堆在身上,隻有腰間的裝飾玉器垂落下來,偶爾晃動兩下。


    他敏捷地把清單項目看完,抬眼問麵前恭敬站立著的宮女:“給二哥送過去的時候,說了什麽沒有?女孩子歪著頭想了想:“二殿下隻是點了點頭,說費心。”“大哥那邊呢?”這次女孩子反應很快:“大殿下我沒見著,管家說給送進去。”臥在周徽不遠的地方,正在吃紅果凝的一個白衣男子忽然哼了一聲,薄薄的嘴唇裏說了一句:“挺有譜兒的啊。”


    周徽沒搭話,隻是又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清單:“沒有送漏的吧?”“沒有。送一家我勾一家。”“好。”周徽從桌子下麵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竹簍,“這是留著,是特意準備賞給你的,拿迴去吃吧!女孩子歡天喜地地接過來,臉上笑得跟朵花兒似的:“謝謝五殿下賞的糖蟹!”五殿下周徽秘方醃製的糖蟹,還沒等在天元望族挨著門送過一遍,稱讚的聲音就傳遍了全城。能夠得到和貴族們一樣的禮物,也難怪她雀躍。


    女孩抱著寶貴的竹簍,扭頭正要飛奔著衝下涼亭,突然迎麵撞上了一股強力,她猝不及防,站立不穩,竟然從亭上直跌了下去。亭上的人都沒料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周徽驚叫了一聲,還沒等起身,女孩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欄杆外麵。他急得扔下清單,兩步跨過去,要去救這個不幸的孩子。


    然而,預料中的水聲沒有響起。同時,周徽還沒奔到欄杆邊,就被人擋住了。他的身材本來就已經夠高,但是攔住他的這個人,居然能把他整個罩在自己的陰影下麵。周徽不耐煩地抬起頭看著對方,剛一看見來人的臉,一股反胃的感覺差點兒讓他吐出來。這張大臉足有一尺見方,似乎沒有任何皮膚覆蓋在上麵,隻有一條條的肌肉痙攣著勾勒出五官的位置,眼珠駭人地從眼眶中凸出,每次轉動都好像要掉在地上,鼻子幾乎就剩下了兩個黑洞,周圍粉白的肉隨著唿吸不時抽搐,而嘴倒是出乎意料地完整,泛著一層珠光,跟周圍結合起來隻有一句話:怪異到了極點。


    他足足比周徽要高出一個頭,腦袋幾乎碰到涼亭的柱頂,渾身上下是一色的漆黑,外麵巨大的鬥篷遮住了絕大部分身體。周徽看著心裏直冒涼氣:“快點兒閃開!救人要緊!怪人紋絲沒動。然而在亭外,剛才報信的宮女冉冉從欄杆後麵升了起來。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揪著她的衣服領子,把她憑空拎起,“啪”地扔在地上。


    女孩子早就嚇昏過去,懷裏依然死死地抱著竹簍。周徽急忙俯下身探視,發現隻是驚嚇致昏,這才放下心,把她扶在一邊躺下,這才轉過身來問:“幹什麽的?怎麽隨便就進來了?”口氣不像質問不速之客,而是責備下人不小心。毫無疑問,這是對來者赤裸裸的蔑視。但是巨臉男就像沒聽見一樣,隻是向前邁進一步,閃進涼亭,偌大的軀體做這個動作的時候,竟然輕得沒有一點動靜。隨著他的動作,周圍空氣似乎都顫抖了一下,降低了溫度。


    在場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時間感到,像有滾雷從地下沉默地經過,震得人心慌意亂。


    巨人的聲音是從喉嚨深處湧出來的腹音,言簡意賅,但足以強迫聽者印象深刻:“五殿下,迴禮。”周徽被這強悍的氣場懾得心中一動,頓時無名火起,正要大聲將其嗬斥下去,忽然聽見,下麵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仆人們跪在岸邊高聲迴答:“大……大皇子殿下的……”什麽?五皇子哽了一下,氣到了嘴邊,又吞了下去。


    巨人就在他的正對麵,低著頭,用那雙馬上要滴下水來的暴眼,直直地盯著他的臉,看得周徽一陣惡心。他不自覺地撤後了半步,腦子裏激烈地轉著迴答的言辭,還沒來得及整理,剛才那個一直半躺半臥,專心吃紅果凝的男人這才抬起頭來,一臉輕佻的笑容,搶先出了聲:“大殿下有譜,連個迴禮也搞得這麽隆重,不愧是帶兵之人哪。喂,我說大個子,你叫什麽?”


    巨臉男暴突的眼睛危險地轉到眼角的位置,但隨即沉穩地又前進一步,根本沒搭理。仰麵躺在亭上另一角的涼床上,用一塊紗巾蒙著臉的女子撲哧笑了,話頭直指剛才說話的男人:“深羅,連我都覺得沒必要理你,你誰啊你?”深羅把手裏的甜品扔下,直起身子來,雙眼眯縫成一條線:“確實,我是誰不重要,可我就見不得有人撒野,怎麽辦呢?”


    巨臉男就跟沒聽懂一樣,木然不動,甚至連臉上的肌肉紋路,都沒有彎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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