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初踐位,星相變異,北天流火,競夜不絕。有司奏聞,星相上幹國運,下貫民生,北辰行瀚、涼兩闕間,或有兵戈之變。夫戰亂者,天下之大不祥,帝王當行仁德以禳之。帝然其言,遂減宮室,裁女樂,詔群臣課以懷柔致遠,詔北陸以弘上國仁威,更賜金寶。天下鹹服其德。”——《周末紀事》


    《周末紀事》中這段記載常被後世的史學家們懷疑,首先它的編纂者——周武皇帝年間的太師謝間鳴——其實是個不太通文墨的人,畏罪伏誅時才二十八歲,編纂這本書時完全是假秘書之手,不過要給世人看一本自己署名的史書,博一個青史留名。《紀事》容量浩大,可修撰過程缺乏監督,很不嚴謹,多有難以考據的資料被引用;其次,若從“仁政愛民”的角度看。


    周武帝周清陛下其後二十年的斑斑劣跡,讓人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會在心裏認同“懷柔致遠”這種帝王家學。不過也有曆史學家這麽解釋,就是周武帝即位初期日子過得很不好,所以刻意擺出一付要效法其父“仁政”和“無為”的樣子,頻頻頒布這樣的詔書,不過是用來麻痹北蠻和大臣們。


    不能迴避的事實是,周清是個靠政變上台的皇帝,雖然當他解決了所有兄弟踏入父親的寢宮時,發現寫在遺詔上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大號——“周清”,這讓他之前的努力變得像是一場笑話。他持有父親的遺命,並且獲得了令人敬畏的遺老——李則斯——的承認,李則斯是受命大臣,而周氏宗祠的長老之一周純是受命長老,也在第一時間證實了詔書的真實。證明新皇帝身份的“三寶”,詔書、受命大臣的認可、受命長老的認可,周清都有,按說他的皇帝位子該坐得很穩,可宮門打開的一刻,血未幹涸的朱王屍體分明撕去了帝王家立賢立德的溫柔麵紗,講述著一個殘酷冷厲的奪嗣故事。而周清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坐上了東陸的權力巔峰。


    更糟糕的是他的政治班底基本等於零。捧他上台的玄天閣是個閱曆有限的年輕軍官團體,他們趁著天元城九門封閉,借助金吾衛駐紮城內的便利取得了兵力上的絕對優勢,在奪嗣事件中實現了驚天動地的大逆轉。可要說到政務,日後恃之足以縱橫天下的“鐵駟之車”裏,隻有蘇深還略有參詳,葉正在軍事指揮學上也許是個鬼才,可政治上的修養淺薄得很,比他更糟糕的是葉望,葉望此人如果非說他有政治理念,也非常簡單,就是“北征北征複北征”,周清有此虎將去滅一兩個小國倒是不成問題,讓他去周旋於眾大臣之間,協調諸方利益,進退斡旋,不動聲色地解決危機,無疑是妄想;


    至於李當心,這個絕世名將此時還是一個自閉的少年,他並未理解奪嗣隻是他們這個小群體踏上權力道路的第一步而已,他跟著“玄天閣”的“哥哥”們幫助周清雨夜包圍太清宮之後,就立刻趕迴家中,因為他是瞞著母親參予了這次行動的,謊稱金吾衛當夜輪到他執勤。新皇即位的事情由虎賁郎傳到天啟城每個角落,帝都轟然震動,而此時李當心的母親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兒子作為玄天閣的副宗在新皇帝奪嗣的密謀中擔當了何等重要的一個角色。她非常憤怒於兒子和一幫不安分的少年軍官混在一起,把事情搞得那麽大,所以動用“家法”懲戒了他,卻又在心裏竊喜這些“小家夥”擁戴的十三皇子周清終於即位了,將來也許能對李當心在軍隊裏的提升多加關照。


    唯有那個直到數百年後依然可敬可怖的“帝師”百裏羽,此人是個不世出的陰謀家,權力場上的絕世舞者,朝野風雲在他的鐵腕下不過是一盤棋。可在武帝即位的前三年,“百裏羽”這個名字並沒有在朝野中被人提起。奪嗣政變的夜晚過去,卜筮監令史百裏羽接到了上司的來信,斥責他作為卜筮監屬員,非但不盡職盡責鑽研卜卦之術,為國家社稷測算吉兇,還越權參予了金吾衛私下的軍事行動,所以百裏羽得到的處罰是:削去三年的俸祿,降職為卜筮監書記,謄錄星相卷宗,並且思過。


    作為參予政變並且取勝的新貴,獲得這樣不大不小的處罰無疑是可笑的。可問題是,頒布這個處罰的人很不好對付,百裏羽的上司叫做——李則斯。作為受命大臣,李則斯此時已經成為皇室大臣名義上的領袖,國家的柱石,他的命令,周清也不敢公然違抗。


    處罰百裏羽的幕後原因應該是相當複雜,後人已經難以窺測當年那個波詭雲譎的天啟政局,也無法還原曆史真相。作為承認周清身份的受命大臣,李則斯此時已經被當然的看作一個“帝黨”,而且是帝黨的頭子之一,可他為什麽要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刻意把同為帝黨而且是“精銳中的精銳”百裏羽“藏”了起來?可能的原因包括,其一,李則斯認為這個欽天監出身的年輕人如果驟然踏上政治舞台,會暴露身份;


    其二,以百裏羽和玄天閣這幫年輕人的性格和野心,他們會借著政變成功的氣勢徹底顛覆天啟的政局,從而遭到朝野敵對政治力量的集體反撲。所以李則斯要削弱他們的力量,警示他們不能妄動。其三,出於其他未知的原因,李則斯認為時機未到,三年之後才是百裏羽正式登上帝都舞台的時候。


    可沒了百裏羽,周清起家的隊伍就隻剩下些沒見過真正皇家體麵的渾小子了。人材不夠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這位新帝登基,手裏卻沒有任何施政綱領。得位之前,帝黨全員壓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帝都武裝政變的偉大計劃中去,等到周清坐在了太清宮的寶座上,才發覺他要握的根本不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利劍,而是一支寫詔書的筆。有史料證明,周清的字非常難看,是皇子中風雅最遜的一人,畢生都很討厭手寫詔書,口擬也很不情願。《周末紀事》中還存有據說是周清當年寫給蘇瑾深的一份詔書,作為皇帝來看,確實是粗陋無文的。


    “你奏的事情我已經知道,此人不過依靠家蔭得了這個官位,除了姓氏,就是頭豬了。但你也不可不防他,他是水磨的鵝卵石,官場老賊頭,滑得抓不住把柄,你言語裏可不要中他的圈套,切切。”


    但是他此時不得不立即著手案頭工作,準備頒布新的政令,簽署堆積如山的文牘,並且盡量表現得穩重可靠一些,因為除了他的玄天閣死黨,滿朝文武都以戒備和質疑的目光看著這個新皇帝,等他建立威儀或者犯下錯誤。以周武帝的脾氣,他大概也想到過直接把世家力量踢翻,立刻建立自己的獨裁統治。但他忽然發現手裏的籌碼少得可憐,他這個武裝政變上台的皇帝手裏,甚至沒有軍事威懾的力量。


    當時帝都的皇室兵力構成是這樣的:虎賁郎、緹騎郎、金吾衛、羽林天軍、京尉。周明對於自己的十三子也許說不上很好,不過最後終於還是把虎賁郎這支精銳力量交給了兒子。可惜,人數很少。周清自己想盡辦法用盡手段,算是把自己的力量深深紮進了金吾衛中。以玄天閣骨幹為首,五千人的金吾衛,在周清登基之前,已經完全地倒向了他。


    可羽林天軍和京尉都不在周清的控製中,帝都重臣“九門司隸指揮使”牢牢地把持著京尉這支治安力量,羽林天軍的調動則需要以皇帝的兵符配合羽林將軍的兵符,周清手裏隻有半邊兵符,光祿卿掌握的五百緹騎郎,這支力量原本依附於朱王,在太清宮事變的時候作為周清的對手登場,在事後周清自然對它進行了大規模的整肅,刻意弱化,新組建的緹騎郎戰鬥力低下,指揮無力,但是周清無法更換光祿卿,這樣緹騎郎便仍舊不被他掌控。


    周清手中的,隻有虎賁郎和金吾衛這兩支,加起來不足六千人的隊伍。而有著三萬精銳的皇室武裝力量核心——羽林天軍——仍被宗祠黨控製著,非帝都有外敵入侵,皇帝也無法調動。英雄在於“隱忍”二字,周清大概也是明周這個道理的,所以他非常識時務地選擇當了一個乖乖的年輕皇帝。所以在即位的第一年裏,周清還算是沿襲了他父親的治國綱領,雖然在朝堂上和宗祠黨有些小摩擦,不過還能維護臣子盡忠皇帝,皇帝關愛臣子這樣一個帝王家的體麵。


    但是很快,這個不安分的皇帝就把尾巴悄悄地翹了起來。在這樣敏感的時刻,王域西麵劉,吳兩個小國的國公應當是受了暗地的蠱惑,公開表示反對,一時間所有視線都集中在這兩個小國,諸侯們舉棋觀望,均想以這兩國為先鋒,試探皇帝的反應。劉,吳兩國在諸侯眼中甚至不能算是國家。這裏需要提及周朝的分封製度,大周開國時,周氏的子弟和手下的重臣都得到了封賞,其中之功績彪炳者不但得授重要官製與爵位,更有領土封國。


    大周吸取前朝教訓,立囑“非周氏不得稱王,非大功不得封候”,這兩點即使在周周身後也執行得很好,確保了周朝江山沒有旁落別家。最早的封國不過一郡大小,因此郡國等大,常有郡改國或是國改郡之舉,分封諸侯在國內享有無上權力,然而畢竟國土不大,也就相當於一個郡守。然而這樣三代以後到寧帝時,大小諸侯國已有二百餘個,皇帝能夠直接控製的領土甚至不到現今王域的一半,東陸之大,已是封無可封。


    自周寧帝開始,王室開始采取領稅不領土等方式,試圖收迴諸侯手中的權力和土地,於是從這一刻開始,一直綿延到周末的諸侯兼並與紛爭開始了……周寧帝廟號為“寧”,卻沒想到自己開啟了周朝最漫長也最致命的紛爭。劉,吳都是周姓,世襲公爵,領地在王域以北的銘濼山下。論起親疏,還是周清的叔伯兄弟。說是封領,卻不能如後來說的“亂世十六國”一樣,他們隻領封地的賦稅,雖然也有公府,但是職權遠不如當地郡守,說周了隻是世代襲爵吃國糧的富家翁,然而在一郡之內也算身份尊貴。


    《十一宗稅法》發下以後,諸侯還未來得及反應,這兩位本該躲起來悶聲發財的閑人卻率先發難,說這種做法“有違祖製”,甚至指稱周清是悖逆之君。細究起來,《十一宗稅法》這項苛稅就算真的得以推行,劉,吳國公仍然是做他們的富貴閑人,對劉,吳兩國也並無根本性的利益損害,在如虎狼般的諸侯還在作壁上觀的時候,這兩國公跳出來,很難說沒有人在背後推動。然而問題終究是擺在周清麵前了,雖然有仁帝的遺詔,然而依靠政變上台的合理性始終是天下人目光所在,現在劉,吳兩國就公然質疑這種合理性作為抗詔的手段。或許是仁帝手段又太柔和,其在位五十七年,一直秉承“治世用輕典、非悖逆無取性命”的原則,尤其對犯了過錯周姓皇族,懲罰手段大多為無傷痛癢的申斥、閉門思過之類,最重一次不過削爵一等。


    在劉,吳兩公的計劃中,得到背後支持的他們能夠拖到諸侯下水就算是成功,而他們也可以安心領取報酬藏到幕後繼續做他們的富家翁了。百裏羽必須為周清做出抉擇,如果不征伐,不解決這兩個作亂的小諸侯,那麽《十一宗稅法》的推行完全沒有機會,周清本人都有被迫退位的可能;而如果出兵討伐了,是否會徹底激怒那些藏在幕後操縱這一切的世家政治勢力,從而把新皇帝周清逼到必須獨力決戰整個東陸政壇的地步?


    百裏羽舉棋不定,宗祠黨也寢食難安。劉,吳二公背後的勢力無疑是他們,他們下了一步很毒的棋,但是這步棋下出去之後,宗祠黨也隻能靜等周清的應手。周清已經很多次令他們心驚肉跳措手不及了,這一次他們不敢掉以輕心。宗祠黨在羽林天軍的眼線日夜不停息的監視著軍隊的動向,看皇帝時候會忽然調動大軍討伐,同時他們也在苦苦等待著皇帝召臣子們上殿議事,如果周清希望平安解決這個事情,他必須考慮這次對宗祠黨低頭,撤銷《十一宗稅法》,自然劉,吳二公在宗祠長老們的斡旋下會表示俯首繼續聽從皇命。


    正當世家大族的家主們和皇室大臣們私聚在密室裏討論,考慮了各種可能,準備了完全的應對方法時,可怕的消息傳來,皇帝親征了!而羽林天軍居然沒有得到一點要出征的消息,皇帝出征,僅僅帶了五千人的金吾衛。皇帝帶著所有守衛皇城的親軍出征,去討伐自己的叔伯兄弟,這在周朝的曆史上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大臣們得到消息的時候周清已經離開天啟超過一百四十裏,如今帝都兵力全空,隻剩下毫無戰鬥力的京尉守衛,如果此時再來一批蠻蝗偷襲天啟,宗室長老們的性命怕是都難保。劉,吳二公和宗祠黨再一次錯估了周清這個人,這個沒有受過皇家教育、靠著政變起家的皇帝並不具有皇室的“一般常識”,同樣的,一般的約束在他麵前也無能為力。


    周清做了最簡單、也是積弱已久的周氏皇族最不會輕易做的決定——宣布兩國公為叛黨,向諸侯要求勤王,禦駕親征。他沒有想過要留下什麽人保衛帝都,反正他自己已經不在帝都了,不用管那些老臣們的死活。他也不準備動用很麻煩的羽林天軍,這大概是百裏羽做出的抉擇,至關重要的時刻,他還是相信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玄天閣,他相信這些年輕軍官已經成熟了,可以一戰。五千金吾衛雖然不多,卻已足夠他打勝這場仗。百裏羽畢生都是一個賭徒,他決定要賭這一把的時候,便不再有任何猶豫,他下最大的賭注。他要借此練兵,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擺出了最強陣容:


    金吾衛騎都尉蘇深任車騎將軍,金吾衛都尉李當心任先鋒營統領,虎賁衛校尉葉望任護軍將軍,金吾衛校尉葉正任遊騎營統領。皇帝周清親自任督師將軍這個陣容如此華麗,十年之後,一個北蠻部落的主君若是看到這樣的一支軍隊來討伐自己,勢必也要感到幾分榮幸。


    “鐵旅之車”傾巢出動,對於任何對手來說,都是極尊敬的一戰,當然也是很倒黴的一戰。皇帝也並非沒有留下鎮守的人,可鎮守的人隻有一個——“蘭台令”百裏羽自己。這個優雅飄逸的年輕人奔赴世家大族們的府邸,微笑著求見諸位家主。還沒有從震驚的消息中迴過神來的家主們被迫接見這位皇室大臣的新秀,並且小心的應對這個看起來溫潤如水,實則悍勇如鷹的年輕人,共話對皇室的忠誠和隱憂。百裏羽長袖善舞,穿梭在帝都政局之中,他成功的向宗祠黨的重要人物都施加了壓力,令他們看不透自己布下的迷陣,並且悄無聲息的把壓力施加在這些人的心口上。


    當時帝都已經陷入了極度的不安,一再有流言說皇帝輕身犯險,太清宮無人坐鎮,更有傳聞北方的蠻族蠢蠢欲動,時當危難,帝朝大廈將傾,應當迅速迎迴在外遊曆的青王主掌大局。不過很快,這種說法就煙消雲散了,青王最終也沒有被召迴。很大的可能是在衡量之後,宗祠黨大臣們認為召迴青王的風險太大了,帝都裏還有百裏羽這樣一個危險的對手,宗祠黨不知道他接下來還會怎麽出牌。


    分析當時的局麵,百裏羽隻不過是用了一招疑兵,他要以自己一個人拖住整個天啟的局麵,撐到周清得勝歸來。盡管出兵決斷做得很迅速,然而周清卻並不急於進逼。五千金吾衛精銳——此時的金吾衛已經不是仁帝修文年間的金漆木偶,戰鬥力直逼諸侯軍——如果輕裝疾進,隻需要三日就可兵臨城下。然而周清一路上足足走了十五日,十五日足夠翊、邡二公得到各方麵的線報並且做好戰爭準備。應該並非出於宗祠黨的授意,劉,吳二公在國內招募“義勇”,公然組織了一支千餘人的私人武裝。如果宗祠黨的幕後人物及早的獲知這個消息,必然會發現這是一步自殺的棋而加以阻止。募兵對抗坐實了兩位國公的反叛之名。周清不僅在等待劉,吳二公募兵,而且也等待著諸侯勤王的軍團,他出征前親手簽發了勤王詔書,以各種方式向著四方諸侯高速傳遞。楚衛國作為皇室分家、多年忠臣,率先響應,國主周頤親自率領的楚軍隊助陣王師,計盾甲步兵六千人。


    王師陣容龐大而行動緩慢,極盡皇家的雍容。可鬆懈的外表下掩蓋的是躁動的求戰情緒,第一次臨陣的金吾衛士兵渴望戰場,以一次完整的勝利為他們的功業開篇。在蘇深的建議下,周清利用了這種心態,隨著緩慢的行軍,士兵的鬥誌一天天積累。當王師最終列陣於劉,吳二公的食邑下時,城中的“義勇”們麵對的是整列整列欲脫牢籠的獅子。這種戰略被後世稱為“抑戰”,又稱“百單一略”,因為此略是兵家經典、大周朝八柱國素文葉所著之《百戰韜略》中所未見,亦是後世兵家對蘇深推崇備至的原因。


    此時王師繼續會合了趕來勤王的明國公朱庭慎。這個蛇之家徽的繼承者現在還是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令後世史學家不解的是,在風雲變幻的權力棋盤上,他始終堅定地站在周清一邊,在周清一生的時間裏,他都將是周武皇帝最忠實的追隨者和盟友,從未有過絲毫背叛。或許是綿延數十年的蠻蝗為禍甚烈,又或者周清確實有著後人所不了解的領袖魅力,總之,從朱庭慎見到周清的這一刻起,明國就被牢牢地栓到了周武皇帝龐大的戰車之上。


    此刻王師已成摧城之勢,劉,吳二公的明智選擇是立刻捧旗出城投降。但是天知道劉,吳二公怎麽想的,這兩個無用之人竟然還準備和周清小做交戰,講講價錢,他們眼中僅僅為了納稅的事便大動兵戈兵臨城下實在是對宗室的挑釁,所以仍舊在城中勒兵備戰。當然,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投降,但是投降的前提是不能喪失公侯的體麵。雙方的戰鬥開始於鎮遠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也結束於這一天。


    根據戰報,周清沒有親自指揮,而是將他的車停在距離戰場不遠處的小山上,僅帶一百名最精銳的玄天閣眾充作守衛。楚公爵周頤執駕,明公爵朱庭慎充車右。真正履行戰場指揮責任的是蘇深。“破軍之將”蘇深的運籌帷幄之才在這次的戰鬥中並未獲得什麽發揮的機會。他以李當心為前鋒,決戰瞬刹而發,李當心陣斬劉公。年輕的李當心在這一戰中以其精湛的步戰技巧獲得了全軍的仰慕,成就了他日後的美名。兩軍陣前,劉公周長意原本看不上這個看似文弱的金吾衛先鋒,自恃武藝,竟然親身出馬要迎戰這個膽大妄為敢於挑戰宗室公侯的年輕人,因為李氏家族在帝都貴族中隻能名列二等,一個二等貴族青年膽敢挑戰周氏子孫,這在周長意看來簡直狂妄。


    主將對衝,而陣前李當心並未放馬,在周長意的駿馬距離他還有五十步的時候,他從馬鞍上脫的跳下,閃電般前突,擦身而過的瞬間拔劍殺死了周長意。此時尊貴的劉公大概還沒有弄清楚對方下馬到底是不是要投降。蘇深在戰後呈交了一份戰報,描述了這次作戰的經過,為劉公的死做了解釋,說這次交戰開始突然,結束也突然,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而他本身作為領軍主將,當時還在陣後調動兵馬,未及趕到陣前觀戰,當然也就無從阻止作為宗室貴胄的劉公被殺,非常自責雲雲。毫無疑問,這個解釋無法讓世家黨的大臣們滿意,讀到這份戰報的結果,隻能讓某些人心口大痛氣漲如鼓,可百裏羽依然允許這份戰報被呈交給帝都的世家大臣們,本身就含著威脅。


    山上觀戰的周清對於這一戰的結果早已了然,隻是借機彰顯自己的兵力給兩位諸侯看,明公爵朱庭慎年少,不住起身觀望。戰場上大周旗與三色草旗混雜起來,人聲馬嘶,塵土飛揚,朱庭慎看見了一位隻著長衣的金吾衛軍官在王師中中遠超同儕,縱馬奔殺,單槍匹馬連奪十八麵纛旗,直衝到敵營前方。此時未來權傾天下的帝王與掌控大權的諸侯都隻能是看客,年輕軍官突破敵軍柵欄,長槍刺出,勢可摧城,以沛莫能禦的力量直擊劉軍營門,營門應聲而破。


    帝王與諸侯不會想到,那柄槍會反複在曆史中留下它的名字,當霸業破碎,宮城傾毀,他們無匹的功業消散在人們記憶中時,那柄槍和那個人的傳說,卻還在微不可聞的角落悄悄流傳,或許會一直流傳到終末之世的到來。朱庭慎被這豪烈的戰場震撼,如遭雷亟,忍不住讚道“真天下雄長”,並問周清那個軍官是什麽人。很難說朱庭慎是不是有點拍周清馬屁的嫌疑,不過此時的周清雖不是一頭完全成熟的獅子,卻也有了幾分狐狸的狡猾,順勢詢問貼身護衛宋義。


    宋義迴答:“此虎賁衛校尉葉望”。朱庭慎順勢奉承了下去,《大周皇家鏡明史》中記載他是如此說的:“陛下隆威盛極,天軍旗下能者輩出。此一校尉,足冠明國三軍!”周清大喜,立刻表示要把這名精銳賞賜給朱庭慎振興軍武。朱庭慎此時大概也明周過來皇帝的用意了,他開口奉承的時候,皇帝已經決定要給自己這員猛將在明國找一個好位置了。此時恰好是葉望開罪了帝都宗祠黨大臣之後,繼續留在虎賁郎隊伍中對於葉望未必是件好事,即使有護短的皇帝周清。


    朱庭慎卻並不在意皇帝的小陰謀,開開心心接受了這份賞賜。葉望此後的官運在明國亨通到了極致,最後是掛名的“明國三軍都指揮使”,名義上總領明國全國軍事。吳公周仲聽說劉公死了,才發現這件事完全和他想象的不同。皇帝親征並非是來緝拿他歸案的,皇帝是來砍頭的。他見機極快,立刻準備從陣後撤退,他隻要能夠逃生,帝都的宗祠黨自然還會設法營救他。可吳公沒能等到帝都的同黨來救命,他逃竄的路上當頭撞見了葉正。周仲臨死前比任何人都清楚,和遇見葉正相比,遇見李當心其實還是不錯的下場。當時葉正已經開始訓練他屬下的“狼牙七列”,這支以殘酷和勇烈聞名的軍隊始終未和其他軍團混編使用,它從建製之初就是預備北征使用的,必須適應草原雪地和高山的危險環境,自己攜帶糧食而配給任何補給兵團,在看似不可能的環境中穿越千裏,繞到敵軍陣後一擊斬殺主將。它是一支絕對的奇兵,每一個士兵都珍貴如黃金,兇猛如餓狼。葉正畢生用兵沒有俘虜,俘虜必然延緩他的行軍速度。


    所以對上狼牙七列的吳公親衛們如同羊入狼群,遭到了一場屠殺而非榮耀的戰鬥。葉正抓獲了吳公,沒有任何審訊過程,直接下令推出去正法。此後他留在當地,半日後周清的使者才趕到,詢問吳公是否擒獲,葉正向他展示了周仲的屍體,表示已經無法挽迴。使者也深明皇帝和葉正的用意,把結果寫成戰報,送往帝都。至此這場一邊倒的戰爭徹底結束,周清揮軍凱旋,兩國國土徹底並入王域,成為王域的第十四和十五個郡。


    周清返迴天啟之後,大張旗鼓地將他的親信們紛紛加官進爵,蘇深晉仲虢侯,李當心、葉正、葉望皆封大上造,餘者各有封賞,周清一舉將自己的親信紛紛擢至高位,並以剿滅數千敵軍而封侯,開周武一代重賞軍功的先河。劉,吳二公和宗祠黨這次最大的失誤在於,他們並不真的理解這個新皇帝思維方式。對於周清這個曾經在黑街上和販夫走卒混跡的人而言,“省事”永遠是很有誘惑力的。殺了最省事,省去了審判,也省去了判斷,想和他作對的人必然因此而暴跳現形,這是他迫切需要的。


    截至此時,周清還不能真正理清,在帝都重重的政治黑幕後,是誰的手在操縱一切。百裏羽大概也是急於看到結果,而采取了這樣的雷霆手段。而後來發生的事實證明,百裏羽也並非不會犯錯誤。鐵駕之車第一次征伐的成功給他們帶來的,絕不僅是立威的機會,更沒有為《十一宗稅法》的推行鋪平道路,反而,這次征伐暴露了帝黨的弱點。僅有楚和明國兩家諸侯響應了皇帝的勤王詔書,並且派兵支援,在大周立國約七百年的曆史中是不曾有過的。世家黨得出了明確的結論,諸侯們並不畏懼皇帝。讓他們掏錢出來填補皇室的巨大虧空,他們就算冒著犯上的之名也要抵製。


    宗祠黨和諸侯黨雖然並非完全在一條船上,可是在對抗周清這件事上,他們找到了共同的利益和默契。果然,劉,吳二公的事情剛剛平息,沒有派兵來勤王的諸侯們卻紛紛派來了使節,使節們並非為了慶賀而來,卻是來哭窮的。他們帶著諸侯留存的賬目,曆數修文五十七年和周清即位的初期諸侯們對皇室的貢獻,悲慘的自述說諸侯為了供奉皇室已經不堪其苦,如今實在沒有錢再繳納宗室特稅了,如果皇帝真要強行推動這項稅法,無異於逼迫諸侯們退位。強大的反對聲浪來得如此猛烈,即使百裏羽也沒有料到,也讓他更加確信了整個事件後麵有一隻巨大的黑手操縱著。周清無法應對這些哭訴的使節,選擇了暫時休朝一個月,宮中的緊急會議卻夜以繼日地召開著。


    皇帝也並非沒有留下鎮守的人,可鎮守的人隻有一個——“蘭台令”百裏羽自己。這個優雅飄逸的年輕人奔赴世家大族們的府邸,微笑著求見諸位家主。還沒有從震驚的消息中迴過神來的家主們被迫接見這位皇室大臣的新秀,並且小心的應對這個看起來溫潤如水,實則悍勇如鷹的年輕人,共話對皇室的忠誠和隱憂。百裏羽長袖善舞,穿梭在帝都政局之中,他成功的向宗祠黨的重要人物都施加了壓力,令他們看不透自己布下的迷陣,並且悄無聲息的把壓力施加在這些人的心口上。


    當時帝都已經陷入了極度的不安,一再有流言說皇帝輕身犯險,太清宮無人坐鎮,更有傳聞北方的蠻族蠢蠢欲動,時當危難,帝朝大廈將傾,應當迅速迎迴在外遊曆的青王主掌大局。不過很快,這種說法就煙消雲散了,青王最終也沒有被召迴。很大的可能是在衡量之後,宗祠黨大臣們認為召迴青王的風險太大了,帝都裏還有百裏羽這樣一個危險的對手,宗祠黨不知道他接下來還會怎麽出牌。


    分析當時的局麵,百裏羽隻不過是用了一招疑兵,他要以自己一個人拖住整個天啟的局麵,撐到周清得勝歸來。


    百單一略王師陣容龐大而行動緩慢,極盡皇家的雍容。可鬆懈的外表下掩蓋的是躁動的求戰情緒,第一次臨陣的金吾衛士兵渴望戰場,以一次完整的勝利為他們的功業開篇。在蘇瑾深的建議下,周清利用了這種心態,隨著緩慢的行軍,士兵的鬥誌一天天積累。當王師最終列陣於劉,吳二公的食邑下時,城中的“義勇”們麵對的是整列整列欲脫牢籠的獅子。這種戰略被後世稱為“抑戰”,又稱“百單一略”,因為此略是兵家經典、大周朝八柱國素文純所著之《百戰韜略》中所未見,亦是後世兵家對蘇瑾深推崇備至的原因。事情確實難以解決,諸侯們的困窘也是半真半假的,其中固然有偽裝的成分,可按照《十一宗稅法》這種稅法,對諸侯而言無疑是敲骨吸髓式的,有些貧困的諸侯,例如僻處青州山區的韓國,國庫裏窮得沒有三月之糧,自己還要在荒年的時候問其他諸侯借糧賑災,就算周清把刀壓在韓侯的脖子上,要他把在九原的宮室都拆了也很難湊出每年的宗稅來。


    百裏羽和他所效忠的周清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緣,江氏的支援無法持續太久,羽林天軍的兵變隨時可能複發。再退一步,整個周清集團就要覆滅,此時的百裏羽再不為誅殺劉,吳二公的冒險決策所困擾,他現在需要使用極致的雷霆手段來蕩平一切反對者。從後來的一些行動來看,百裏羽這一次懷有極大的憤怒。貨殖府長史葉城死了,賬目被焚燒了,但是確實諸侯繳納了賦稅而皇室財庫沒有收到,皇室窮,諸侯也窮,那麽誰悄悄的富了?被貪汙的賦稅在哪裏?那麽龐大的一筆金錢必然要有流動的方向,不會是囤積在一個秘密的地方等它蒙塵。


    結論隻有一個,有人在吸取這個國家的國力用於私利,用於對抗周清的統治,而這些國力卻是百裏羽要用來北征蠻族,用來建立“九洲一統”的理想國家的基礎。他必須挖出這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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