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遙遙,有人告別有人佇立。暮色長凝,有人點燈有人熄。我常常想起一些人。沒有想念那麽黏,沒有想望那麽熱,隻是稀薄的想起。——《楚·始皇帝·暮年書》


    這數百裏的荒原上半空籠著一層薄霧,隱隱約約的,人們所見不過數百步,更遠的遠處隱沒在一片無止境的白色中。


    項莊的一襲白衣飄在清晨的微風裏,那衣擺隨風輕輕左右飄起來。


    他睡眠是很淺的,早在這支黑騎甲士在最開始收拾行李之時他便已經睜開了眼睛。


    他簡單的梳洗之後,便站在此處動也不動的看著這隊黑騎甲士的身影,他發現了極有意思的一件事。


    這支黑騎行事一舉一動皆是按照著一種章法規矩,一板一眼,沒有任何人逾越過那條看不見的底線。


    所以各人各有責任,行動快捷,不會出現一絲差池,但是在其他人的眼裏,誰也不知他在思索什麽,或許隻是簡單的眺望發呆。


    純黑色的戰旗猛的往空中一招,繡在那麵旗幟上的白狼仿佛重新擁有了生命,仰天長嘯,仿佛下一瞬間就要脫旗而出,而那隻墨黑色的烏鴉則是同樣展翅淩空,翱翔於白狼頭頂,宛如護衛。


    有黑騎甲士仰頭吹響了號角,在一聲聲蒼涼莽荒的號角聲下,其他的黑騎甲士在那位魁梧至極的黑騎副統領的率領下迅速組織好了陣型。


    那位獨立在前方的黑騎統領聽到號角聲以後迴頭看了一眼已經組織好的陣型,兜轉馬身,猛地一提韁繩便已經向那躍躍欲出的黑騎陣型跑去。


    當那位黑騎統領策馬馳過項莊身邊的時候,根本沒有減速,隻是昂著頭挺拔著身子,兩人仿佛根本就是陌路,甚至沒有對看一眼。


    “這人真的沒有一點人情味,項先生你好歹也救了他一條命,他一點表示都沒有就算了,到了分別的時候怎麽連一句道別的話都不說呢!”


    遠遠的看見那些身影消逝在了這茫茫白霧之中,吳十三才慢慢溜到項莊的身邊,語氣中滿是對項莊的不值和抱怨,項莊卻是輕笑著搖搖頭。


    “都是在這條生死路上奔波的人,誰還沒有個意外,他是個冷性子的人,我懂他的意思,他隻是不知道怎麽和我說道別而已,不說道別的話是想有一天我們再會相逢的。”


    側身站立在一旁的吳十三,縮了縮身子,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探詢著說道。


    “項先生,這些如狼似虎的軍爺,再往前的路上我們不會再遇見了吧?”


    項莊側過頭重新背起了那竹箱,聽見吳十三的問話,眼神流轉,用一種莫名意味深長的口吻感慨著說道。


    “不,如果我沒有想錯,我們會遇見越來越多的軍隊,無論是野軍還是諸侯的軍隊或者是世家大族蓄養的私軍。”


    項莊看見那張帶著疑惑的臉低聲解釋說道,“你沒有看見那些馬的馬蹄麽,都是裹起來的。”


    吳十三還沒有來得及張嘴問為何馬蹄裹起來就會在前方的路上再相遇,前方白霧裏突然衝出了一道策馬的身影,那道身影已經如風一般唿嘯而來。


    黑騎統領在馬上猛地勒住韁繩,胯下的戰馬高高仰頭長嘶一聲,那黑騎統領和項莊深深對視一眼,那黑騎統領忍著胸口的疼痛微微彎腰:“還想請教先生的名字,日後好報答先生。”


    “項莊,五原人氏,居無定所,正在遊曆途中,將軍不必再說什麽報答之語,出門在外誰有能避免所有的意外,路見不平出手相助是本分之事。”項莊輕聲笑了笑,眸中卻是平靜無比。


    “不過名字這些的,並不重要,我們還會相逢的。”


    黑騎統領端坐在馬上,麵色肅穆,眸子還是一如往常的明亮,也同樣沉著的點了點頭。


    “我的真名不便告訴先生,但在我幼年之時曾被我家首領看重恩賜,賜予了我他的姓,我又排行老大,所以先生可以喚我楚大。


    不過如先生說的,名字並不重要。”


    不知道是吳十三仰著頭看花了眼睛還是恍惚了一下,他竟然在那張常年冰封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溫暖的笑意,其中還帶著虔誠,那是在黑騎統領提及他的首領以及被賜姓的時候。


    “不過在這裏楚大還有一句提醒,聽不聽就看先生得了。


    先生如果想要活命的話,就不要再往前走了,折頭原路返迴吧,前麵將會是一座修羅場,進去的人大概是再也不能活著出來了。”


    吳十三聽到這句話滿臉的驚不可遏,一旁的項莊陷入沉思還未說話,吳十三就急忙搶聲問道,“軍爺這句話給怎麽解釋,還望軍爺能不吝賜教,以解小人心頭苦惑!”


    “你隻要記住原路返迴就可以了,別管那麽多!”,雄據在馬上的楚大冷冷對吳十三說了一句話,然後再轉過頭去對沉默不語的項莊說道。


    “我知道先生自恃身懷一些手段可以行事無所忌憚,但前方的路不是先生想的那麽簡單,就是我這樣的宗師高手若是單槍匹馬貿然闖了進去怕都是有死無生。”


    “那已經不是自恃個人無力就可以通行無阻的地方了,先生,楚大言盡於此,他日我若不死我們再見,楚大必請先生一飲我家鄉好酒!”


    楚大麵色沉凝微微一拱手說完了這句話,便猛地調轉馬頭一夾馬腹策馬飛速離去了,不一會便消失在了那漫天的茫茫大霧之中。


    吳十三鐵青著麵孔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摸著腰間那個行牒,覺得這早晨的風分外的寒了。


    項莊隻是在原地愣了半晌,不一會便迴過神來,搖頭輕輕笑了笑,又繼續迴頭去收拾好自己的竹箱,但是眸子中還是浮起了幾分凝重。


    本想著自己已經對帝都三輔和那座煌煌帝都的局勢心中有了最壞的猜測,但剛才哪位黑騎統領楚大的一番話卻讓他又不禁對自己要去的地方又增加了幾分擔憂。


    連這樣精銳的鐵騎都對前方的路前途未卜,沒有幾分活下來的打算,可見參與勢力之多,兵力之盛,局勢之複雜。


    想到此處,項莊也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這大周八百年的國祚看來今朝就要悉數葬送了,項莊苦澀一笑,背好竹箱,眺望遠處的數百裏荒原,仿佛目光要穿透這茫茫荒原和這遮天大霧,看向那人聲鼎沸魚龍混雜的盛大帝都。


    “葬送了也好,這亂世已至也罷,不然我這一身屠龍書又在何處施展,哈哈哈,修羅場,我偏偏要去闖闖這個修羅場,人生在世哪裏又不是修羅場呢!”


    項莊思緒逐漸變得清楚,卻再也不去考慮那麽多,反而興致更加高昂,目光之中的神意熠熠生輝,反手背上竹箱,作勢就要往前方踏去。


    “先生,先生,你等等我呀,小人給您背竹箱,您別受累啊!”


    一旁的吳十三聽了那黑騎統領楚大的話還正在猶豫要不要再往前走呢,雖然自己的貨物到不了帝都隻能賠本買了,但總好比把性命丟在異鄉好吧。


    但是又實在放不下自己的哪些貨物,那可是自己變買了家產才在宛洲購置了一批的新鮮貨物,若是自己就這樣灰溜溜逃迴去,那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到時候自己家鄉的人如何看我,吳十三僅僅隻是幾個唿吸間就思緒飛轉,考慮了何其多也的想法,一雙眸子轉來轉去,卻始終想不到個萬全之策。


    吳十三這邊正猶豫著呢,卻沒注意到一旁的項莊已經大步向前走去了,這時迴過神來心中一發狠做了他有史以來最為大膽的一個決斷,出聲連忙大喊,“先生,等等十三啊!”


    “你跟著我幹嘛啊,你不是商客嘛?”


    “哎呀,先生說的這時哪裏的話,小人願侍奉先生於左右!”


    “我不需要有人侍奉!”


    “先生所學博大精深,技藝精湛,十三不敢多想,隻願能侍奉先生,做先生門下一位侍茶童子!還請先生收留!”


    “不需要侍茶童子!”


    “先生,這是為何啊?”


    “你喝茶喝的太多了!”


    吳十三苦著一張臉,跟在項莊的身後,咬牙切齒說道。


    “先生,你既然這樣說了,那小人以後少喝一點!”


    “不要!”


    “這又是為何啊,先生,小人誠心滿滿啊,小人願雙手奉上小人所有貨物,隻求先生收我為門下童子!”


    “不要,你太膽小了!”,項莊含著笑意調侃說道。


    “先生,先生,你慢點走啊,小人可以大膽的,你放心先生……”


    兩個人在茫茫的白霧中緩緩失去了蹤影,唯有在兩人走過的風中還有一些殘留的迴音。


    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隻知道有人笑,定有人哭。


    瀚州,朔風原南境。


    茫茫天地間隻有長勢喜人的牧草和天青色的天空邊際。


    一個魁梧的老者坐在長草和青天之間,極目遠眺。


    火紅的卷毛獅子馬在他背後安靜的啃食著嫩綠的牧草,它的名字叫“火燒雲”,是在瀚涼二洲都有著鼎鼎大名的戰馬。


    火燒雲現在非常焦躁,它是一匹戰馬,雖然和他的主人一般,也有些老邁了,但是戰馬全身奔湧的熾熱的血液使它無限地向往奔馳,向往唿嘯的疾風,同樣也渴望在奔馳的時候有那位所向披靡的勇士在它背上揮舞雪亮的戰刀。


    可是它陪著他的主人,已經在朔風原上默默地站了一下午了,相比深宮裏的馬廄火燒雲更喜歡這一望無際的朔風原,所以它高高的長嘶一聲,打了個響鼻。


    馬頸下的老者眺望著遠方,仿佛看穿了天青色的邊際,看穿了那巍峨的彤雲山,看穿了草原的盡頭。


    草原的盡頭是大海,是天拓海峽,大海之後又是陸地,陸地上四處都是褐黃色的貧瘠土壤,土壤上空永遠是淡淡的高遠的天。


    再往遠一點那裏就是幽洲了,遙遠的幽洲,一個讓他擔憂而又掛念的地方。


    他唯一的兒子此刻就在那裏,為之征戰。


    “夏風起了,你說,秋風起的時候阿蘇勒會不會迴來?”


    老者撫摸著湊到他臉上的火燒雲,這是陪伴他戰鬥了一生的戰馬。


    遠遠的有人走來,發出了輕微的聲響,火燒雲警惕的望了一眼,低低的長嘶了一聲。


    黑色的鐵甲完美的裹住了戰士身體上每一寸血肉,隻漏出了一雙眼睛。


    遠來的人從天地間的一個小黑點漸漸變成了老者麵前一道修長的黑色身影,麵甲遮住了他的麵孔,隻留下一對亮的出奇的眼睛,他俯身下拜,等著老人的傳喚。


    老人沒有起身,那包裹在鐵甲中戰士也不說話,他隻是靜靜地如蟲子一般卑微的伏在地上等候著眼前老人的諭令。


    “這一路不好走麽?聽說幽洲城的一些人為了對付他,特意封鎖了幽洲的海岸線?”


    那老人安靜的摸著火燒雲的頭顱,那柔順的皮毛刺的他的手心暗暗發癢。


    老人有著草原兒郎典型的凸起來的肌肉,蜷曲的褐色斑白長發被精心的束在腦後,不過他此時說話的語氣卻是顯得特別溫和。


    老人現在的溫和也使後世的史學家深深懷疑當年瀚洲之血戰役中他到底扮演的是什麽角色,而在荒誕不經的演義中,他甚至被人認為是一位非常仁慈的君主。


    也隻有親身和他一起在當年那場被稱為是“瀚洲之血”戰役中和他一同戰鬥過的甲士們才會明白,這個現在老邁的身體中當年蘊藏著何種力量,成為他的敵人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


    “是的,幽洲有幾家聯合在了一起派兵封鎖了海岸線,以防我們率兵登陸幽洲,成為世子的援兵!”


    哪個匍匐在地上的戰士平靜說道,“世子在流月城門前的那場屠殺讓城中的一些人產生了恐慌,以至於他們聯合在了一起想要把世子首先清洗出去”


    “清洗?聯合?”老人的嘴角拉出的笑意有些古怪。


    “有多少人到了?”


    “有三千烏鴉欄子已經到了流月城,但是世子並未多留他們,反而將他們悉數派出了城,好像去了帝都三輔之地,世子其他的謀劃屬下也不敢在多做打探!”


    “是麽?”老人低聲說,眸中的神光宛如天闕上的星辰,“看來他是有把握麵對城中這些宵小的聯合了?”


    “想必世子是已經胸中有了把握。”戰士在看到老人的示意後站了起來,“我在未離開之時,世子已經率領麾下的白馬義從數次擊退了城中那些人的冒犯,想必世子是在等一個時機。”


    “哈哈哈,在等一個時機,那幽洲烏家有什麽表示嘛?”


    老人一拍火燒雲的馬頭,也站起身來,轉過頭去問道,語氣間帶著幾分不善。


    “那烏家屬下派人去帶去了您的旨意,但是他們好像左右搖擺不定,哪位烏家家主意圖也好像不太明確。”


    那位鐵甲包裹的戰士低下頭,匯報著老人交代的事。


    “哼,狗屁的意圖不明,他們隻是不想提前下注罷了,局勢不明之前他們又怎麽會公然戰隊!”,老人冷哼了一聲,“告訴他們,現在不站隊,以後就不用戰隊了!”


    老人在那戰士的攙扶下下騎上了火燒雲,轉頭看著這茫茫沒有邊際的朔風原,“對了,派人去告訴阿蘇勒,在立秋之前沒有趕到朔風原,我就讓鐵浮屠出海,你讓他自己決定。既然他想闖蕩,那就安排人告訴他們東陸人,碩風的世子就在幽洲!”


    “這樣?是不是……有危險?”


    “沒事,有個老鬼跟著他呢。”


    “那屬下去了!”


    老人輕輕點了一下頭,示意哪位裹在鐵甲中的戰士離開,然後從腰間取出一枚令箭往空中直直射出。


    不出幾個唿吸,好像整個朔風原的大地都被震動了,數百騎黑甲的鐵馬在碩風騎兵的控製下向著那個老邁的老人奔來。


    此時那個戰士的身影剛剛消失在地平線上。老人騎在馬上沒有迴頭,緩緩地握住了馬背上的刀柄。


    他的刀柄藏在馬鞍中,隻有那已經磨損的刀柄從陳舊的皮革中露了出來,那是他的大閼氏曾經為他親手做的,他沒有舍得換,現在他隻能輕輕撫摸這些過去的痕跡了。


    鐵馬騎兵如旋風一樣掃蕩整個朔風原而來,數百匹烈馬環繞著老人還有百步便兜住了。


    鐵馬馬背上魁梧而精幹的鐵甲武士大吼著勒住了馬匹,他們烏黑的甲胄上裝飾著豹子的皮毛,胸前則有白狼頭圖案的鐵鏡。


    那是碩風最精銳的護衛,羽林鐵禁衛。


    “大君!”為首的騎士在還有百步之遠時便滾鞍下馬,依照草原的禮節半跪在那個老人的腳下,神情恭敬至極。


    “走吧,迴城!”


    老人抖動韁繩,火燒雲緩步走到了鐵馬群的前方,戰馬們也畏懼那匹馬王的威嚴,沒有一匹馬敢超越它的頭。


    老人忽然高亢的長歌一聲,火燒雲在他的咆哮聲中無比振奮,好像又迴到了當初馳騁草原的日子,老人策馬奔馳,身後是無盡的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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