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然這麽說,夏修竹還是從桌角下麵,偷偷塞給沈謙三個小竹筒。


    他掩蓋得極好,李念什麽也沒注意到,反而還勸他:“話也不能這麽說,每次你倒黴跪在甘露殿門口時,我總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現在想來,夏府的人都是很晚才到,整個內宮除了他,應該也沒人知道要喊我去救你。”


    李念說完,桌上一左一右兩個人,都望著他。


    夏修竹眼神最是複雜,仿佛掙紮擰巴很久,才吐出句話來:“念哥,你都被人賣了……哎呀哎呀!”


    他猛收迴腳,“嘶”一聲,抱怨的話還沒說出口,沈行之便笑著問:“世子殿下吃飽了麽?”


    不等夏修竹迴答,李念先開口道:“夏修竹,我隻問你一件事。”


    她舒一口氣,壓低聲音:“這件事,會扯邵候麽?”


    夏修竹嚼兔子的嘴巴慢慢停了。


    他垂眸片刻,放下手裏的筷子。


    今年十七歲,看起來冒冒失失,嬉皮笑臉,全無將領風範的夏修竹,其實是個心思細膩的人。


    他不是不懂前朝那些彎彎繞繞,隻是單純懶得摻乎。


    天下亂時,他作為武將,戰場最有意思。


    天下太平時,看文臣們互相折騰,他也覺得很有意思。


    若是在這中間還能再插一腳,就更有趣了。


    偏偏沈謙和世帝,這倆人都是能滿足他這“有趣”需求的人。


    現在,他看看李念,琢磨一下她問的問題,有些為難:“哎呀……”


    隻兩個字,李念點了下頭:“行了我知道了。”


    夏修竹頓住,漸漸揚眉:“我還什麽都沒說呢,你怎麽就知道了?”


    “還能怎麽不知道?”李念撇嘴嫌棄道,“就是可憐了楚陽郡公,這迴要被天下文人罵死了。”


    夏修竹語塞。


    他沒想到,李念居然是真知道了。


    鹽亂牽扯邵候幾乎已成定局。


    但外界眼裏,楚陽郡公先是舉薦邵安科舉,又把他放在吏部主事的位置上。


    那之後,鹽亂一出,邵家謀逆的罪名若是做實。那楚陽郡公公報私仇,因為***一事而捧殺邵家二公子,這也就一起做實了。


    雖然全程都是世帝手筆,但髒水是潑給沈謙的,會在他“睚眥必報”的惡名上,再添輝煌的一筆。


    早就知道世帝慣用伎倆的沈行之,此刻倒最為淡然。


    他端起涼茶潤了一口,不鹹不淡地說:“那也未必吧。”


    還沒想明白怎麽就未必了的夏修竹,又聽另一邊的李念點著頭,似有所悟地附和:“也是。”


    他一頭霧水,左右看看,忍不住道:“你倆打什麽啞謎呢,別不告訴我啊。”


    沈行之抬眸,幾乎同時,和李念一起,同他莞爾一笑,都什麽也沒說。


    臨走時,李念給他包了五隻兔子,算是對佩蘭意外打傷他鼻子這件事道歉。


    夏修竹一聽說出銀子結賬的是沈行之,價碼立即抬到十隻,一副沒有十隻兔子就不走的樣子,最後硬是滿載而歸。


    李念坐在車裏,倚靠在引枕上,望著天外的星辰發呆。


    隻剩下一個月。


    要麽遠走高飛,要麽就此迴京。


    若是半年之前,李念定然毫不猶豫選擇遠走高飛。


    可現在……她猶豫了。


    看著星辰之下,馬車外無家可歸的百姓,看著他們麵前那隻缺口的破碗與襤褸的衣衫。


    她以為自己能做到置身事外,等著曆史的車輪拉著她,奔赴那個鼎盛輝煌的最高點。


    到底也隻是以為。


    “沈行之。”她沒迴頭,隻輕聲細語道,“鹽亂一出,自貢必遭重創,先前沿海的食鹽生意已經被洗了牌,如果自貢再出問題,真的不要緊麽?”


    本坐在車內閉目養神的沈行之慢慢睜開眼。


    他望著李念,看星辰在她身上落下一片薄薄的幽蘭色,低聲道:“要緊如何,不要緊又如何?公主已經離開皇城,如今的你,左右不了分毫。”


    “如果我迴去呢?”李念仍舊看著車外。


    見沈行之沒迴答,她才慢慢轉過頭,看著他,再問一遍:“如果我迴到皇城,是不是就有左右的可能性?”


    沈行之坐在馬車的角落。


    那裏星辰不及,李念看不清他的表情。


    隻知道他大約也在看著自己,像是在權衡什麽一樣。


    許久,他問:“不過青梅竹馬,朋友而已,於你而言就這麽重要?重要到甚至要在自由之間做選擇?”


    李念沒迴答,依舊注視著他。


    兩人之間沉默許久,馬車壓著坑窪的路麵,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沈行之長長舒出一口氣,終究是在她麵前敗下陣來。


    “李念。”他無可奈何道,“若你真要迴去,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放過邵候一家。”


    說到這,沈行之幹笑一聲,仿佛在安慰自己:“嗬,你現在迴京,私自翻牆出宮的罪名也逃不了,我出身寒門地位低下,品階不夠也入不了皇城,得留著邵二公子,讓他冒著惹雷霆之怒的風險去為你求情。”


    李念噗一下笑了。


    她看著沈行之氣鼓鼓的模樣,不知為何,白日心裏積攢下來的那些不快,眨眼都消失不見。


    第二天晌午,自貢下小雨。


    雨水不大,卻綿延不絕,天空陰沉得瞧不見半點陽光。


    北息渾身濕透從外麵迴來,還沒進屋就被佩蘭拉住:“你這掉水裏了?在這等著,我給你拿個換洗的外衣。”


    “不了。”他搖搖頭,“我有急事。”


    他邁過門檻,繞過香爐,拱手道:“主……”


    沈行之立馬抬手放在嘴邊,比了個“噓”。


    他書桌旁的躺椅上,李念蓋著小薄毯子,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北息了然點頭,壓著聲音長話短說:“和***預測的一樣,那補貼和朝廷沒關係,為此張茶還專門寫信給邵侯了,我把邵侯爺的迴信給截了。”


    他拱手把信呈上。


    “張茶大人的家臣帶著的,快馬加鞭往巴中趕呢。”


    “人呢?”沈行之把信拆開,拿在手裏抖了下展開。


    北息小聲說:“打暈了關在後麵柴房了。”


    沈行之了然點頭,看著信上的內容。


    邵思昌將從沒聽過補貼一事,以及將鹽務出問題,有可能是江浙那群反賊換了地方這些關鍵信息,一五一十都寫在信中,末了還敦促張茶茲事體大,務必徹查。


    沈行之合上信,眉眼低垂。


    這信,能證明邵思昌的清白。


    他緩緩側目,看著睡得深沉的李念,從懷裏拿出火折子。


    燒了。


    他說留著邵安,可沒說要一並留下邵候府的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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