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時,客棧內,林建成派了一小隊人在外圍保護著,院子裏廂房中,此時微微亮著火光。


    李念在內側的床上睡沉了,沈行之則坐在床上,墨色長發散著,一腿蜷曲,桌上架著一張小方桌。


    他右手垂著沒動,左手執筆,蘸了幾下墨汁,落筆變成一列列清秀的小字。


    “你繼續說。”他邊寫邊聽著李念沉穩的唿吸聲。


    北息頷首站在床邊,他方才帶來幾套已經趕製好的衣裳,輕輕放在沈行之腳邊。


    他有些局促。


    主子向來習慣一人休息,眼下屋內多出一個來路不明的,他作為下屬又不好問,支支吾吾不知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沈行之似是察覺到他的不安,手裏的筆頓了下:“她今日累急,醒不了。”


    北息唿吸一滯。


    他知道主子不是話中的意思,是在警告他不要多管閑事。


    沈行之蘸了下墨,目光又落迴手中書信上,溫聲言:“長話短說。”


    鏈子解不開,他行事諸多不便,但世帝暗中吩咐的差事還得辦,且片刻都耽誤不得。


    北息背身過去,站得筆挺,輕聲道:“屬下沿途倒著查過去,咱們在青州驛站遇到的那一家人已經被人滅口。他們隨身攜帶的物件被翻得稀爛。”


    “南生那邊已經在追查了,那一家人似乎是故意在青州驛站扔下那些東西,然後再走的。”他說到這,頓了頓。


    沈行之沒吭聲。


    他路過青州官驛時,在桌上撿了一塊奇怪的木牌。


    牌子上刻著一些字,大半已經磨平,但隱約能瞧見“走沙”二字。


    這是販私鹽的江湖說法。


    沈行之憑著木牌正麵雕刻的青州城隍廟圖,這才找到城隍廟去,誰知一進去就攪進那莫名其妙的兇案中。


    北息見他不答,便繼續道:“青州這邊,林建成請了裁縫後,就親自帶了兩隊人,敲那些員外貴人的府門去了,暫且還沒收獲。而兩位從青樓出來後,我在屋簷上等了片刻,看到那個素月走進巷子深處一間偏屋,被那屋內人抓了進去,大約兇多吉少了。”


    沈行之一點也不意外。


    天作孽,尤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他該說的已經說了,沒道理再冒著暴露的風險救他。


    北息說完這些,沒聽見迴應。


    他大半個身子都背對著,自然看不見主子的表情,心裏便有些忐忑。


    沈行之許久沒說話。


    他安靜地寫完手裏的信,落筆後,先望一眼李念。


    這女人唿吸深沉,毫無自覺,偶爾還會發出幾聲呢喃。


    沈行之真不信天下還有這般女子,便不動聲色,自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握住。


    刀刃閃著寒光,倒影他沒什麽表情的雙眼。


    他屏住唿吸,探身向前,之後手臂揚起,立時一揮。


    嗖!


    那動作帶著殺意,極快速落下,但卻穩穩停在李念太陽穴上不足一寸的位置。


    李念動也沒動一下。


    她依舊睡得深沉,側躺著身子,均勻的唿吸聲裏連一點非正常的起伏也沒有。


    那把匕首懸了很久。


    半晌,沈行之才微微眯眼,慢慢退迴原本的位置,悄無聲息的合上鞘。


    他似是放心不少,這才拿起桌上寫好的書信,對折之後遞出去。


    “這兩封信,一封走官驛急送甘露殿,一封送邵侯府,讓他好好管管他的二兒子,從現在起學些禮數,讀些書。”


    這第一封,北息理解。


    可這第二封,他愣了片刻,下意識冒出一聲:“啊?”


    沈行之冷冷抬眸。


    北息頓覺自己僭越了,忙拱手點頭,先幫他把小桌子抬下來,之後微退半步,準備往外走。


    “慢著。”沈行之輕聲道,他迴眸看看躺在床上睡的人事不省的李念,歎口氣,輕聲說,“去查尤寒玉,再尋個機會,把我們遇到的與城隍廟相關之事,透露給林建成。”


    北息手握著信,拱手點頭,這才輕手輕腳退出去。


    直到他離開廂房,沈行之的目光才又挪迴李念的側顏上。


    他墨發三千垂落在身後,打心裏不理解,怎麽能有這種姑娘家,被一根鏈子同陌生男人拴在一起,還能睡得這般深沉?


    雖然不到四仰八叉的程度,但嘴角留下的口水,屬實令他無比欽佩。


    沈行之歎口氣,慢慢挪進被子裏,盡可能地往床邊緣躺了幾分,生怕天亮時,兩人都尷尬。


    這其實怨不得李念。


    她前世生活在和平年代,整整二十八年風調雨順。


    今生又生在帝王家,就算全天下的人對她有意見,大多也隻能憋著。


    實在憋不住,最多也就罵兩句,不會實質上對她一個女娃娃動手。


    這般下來,導致李念骨子裏還真就沒什麽危機感,說睡,那就是真的睡,一睡,就睡到天光大亮。


    她醒來時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瞧見陽光已經把室內照得通透無比,但自己呆著的地方不知為何,束手束腳。


    她右手撐地,摸到冰涼地板時,還有一瞬間的迷糊。


    “醒了?”一旁,沈行之不緊不慢道,“能這般姿勢睡到這個時辰,李兄真令人刮目相看。”


    這沉穩的聲音一冒出來,李念蹭一下就想起什麽,登時醒了大半。


    她這才發現自己卡在兩床中間的縫裏,連帶拖著沈行之的手臂,把他往中間硬扯了一節。他就那麽吊著胳膊,背靠床頭,手裏握著一卷書,不知看了多久。


    李念趕忙摸索著爬起來,尬笑一聲。


    沈行之手裏的書緩緩翻過一頁,他發髻已經梳起,目光一刻也沒離開書麵。


    看他這樣子,像是一時半會還不準備下床。


    但李念不行啊,她內急。


    兩張床雖然是並排放置的,但因為那鏈子的原因,導致兩人隻能從同一側爬上床來。


    昨晚李念要的內側床位,現下她要出去就變得費勁起來。


    她看著無動於衷,一心看書的沈行之,再伸著脖子,瞧著床邊緣,最終抿嘴憋著一口氣,悄悄咪咪弓起身子,躡手躡腳,企圖從他身上越過去。


    沈行之聽見動靜,心頭怪異,稍稍抬眼,正對上她像隻炸毛的貓,點著四肢架在他麵前的樣子。


    縱然是見慣大風大浪,從血海屍山的戰場中爬迴來的沈行之,也沒見過這般陣仗。


    他登時大驚,手裏書卷猛拍在床,順著滑落在地。


    幾乎同時,聽到動靜的北息,和等在外正琢磨什麽時候進去合適的佩蘭,皆為一愣,兩人抄著劍衝了進來,異口同聲道:“主子!”


    北息愣住。


    他看男人身上還有個男人,如遭雷劈。


    佩蘭也愣住。


    她親手拉扯的***李念,正一身男裝,像是隻大螃蟹一樣撐在自己的真主子身上。


    太刺激,太孟浪,太讓她上氣不接下氣了。


    好在佩蘭反應快,跳起來一把捂住北息的眼睛,掰著他的脖子,生拉硬拽著,硬是把他扯出去。


    她甚至還折迴來,隻露出兩隻胳膊,一左一右關上屋門。


    咣當。


    屋內,沈行之胳膊肘撐著床板,盯著李念,臉黑如墨。


    李念被他那要刀人的視線戳得無地自容,別開視線幹笑兩聲。


    “這……我可以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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