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法寺,城南一處香火鼎盛的寺廟。


    靈不靈的,黎童不知道,她隻知道明法寺坐落在一處小山坡上,無論何時何地,門庭若市,且傳聞寺中神佛有求必應。


    更重要的是,能將百裏燁暫時困在那裏。


    倘若能一直困到太後壽辰之後,那就更好了。


    對於黎童的要求,百裏燁向來也是有求必應的,說有空就有空,沒有空也有空,第二天,兩人就帶著幾個下人前往明法寺。


    對於突如其來的放假,第五支皇城衛小隊簡直快樂到要上天。


    兩個時辰之後,黎童和百裏燁雙雙下了馬車。


    仰頭看著那金字牌匾,黎童伸著懶腰,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在那一圈一圈繞著金字打轉。


    “走吧,我們進去。”黎童拉過百裏燁的手,拾階而上,邊走邊感歎:“這寺廟的香火可真旺盛啊!”


    百裏燁點頭,卻沒說話。


    他是不信神佛的。


    若這天地間真有神佛,怎麽不保佑皇兄呢?


    他走過那麽多地方,這還是第一次踏進寺廟。


    大殿寶相森嚴,莊重肅穆,諸天神佛皆在嫋嫋香煙中,或立,或站,或躺,各個悲天憫人,慈悲寬懷。


    人來人往的院子裏,巨大的鼎爐中,香灰疊得層層厚厚,香客們一個接一個摩肩接踵的路過,每個人手上都捏著幾根或幾十根長香,每個人都懷著多年未果的希冀,懷揣重金,神情虔誠。


    路過門口擺著的那隻功德箱的時候,百裏燁瞥了一眼,低笑一聲。


    “你笑什麽?”


    “沒什麽。”


    黎童撇了撇嘴,沒搭理他。


    一直跟在身後的碧雨握了握腰間的長劍,兩條劍眉幾乎要蹙在一起,像他們這般活在刀尖上的人,也是不信神·佛的。


    若真有神·佛,他們怎會淪落至此?


    誰會想要時時刻刻都在搏命的生活呢?


    若神·佛真有求必應,就該應一應他多年訴求,趕緊讓赤衣了解他的心意吧!別再惦記那個不著邊際的張二少爺了!那隻會讀書的傻小子連頓飯都不會做!


    要不,他捐點香油錢?


    碧雨在功德箱邊上頓了頓,隨後就察覺到了來自自家主上的死亡凝視,他後脊背一涼,捐什麽香油錢?那是老婆本!


    連銳原本就是暗衛,如今和赤衣一同躲在一處屋頂上。


    “你確定他真是當年將軍手下第一暗衛嗎?”連銳發出質問。


    赤衣:“……”


    你以為我想承認嗎?


    黎童帶著丫鬟踏進大殿內,百裏燁落後一步,站在了外麵,他背著雙手,抬頭看著大殿內拈花一笑的菩薩,神情莫測。


    你若真有靈,就把我的皇兄帶迴來。


    這麽多年了,好歹也該托一次夢吧?


    或是,告訴我,他下輩子過得好不好,都可以。


    百裏燁的手掌微微收攏,唇線抿得僵硬而生冷,全然沒注意到身旁正走來一位僧人。


    “這位施主,為何不進去?”


    百裏燁迴過神,眼前的僧人黃袍袈裟,頭頂戒疤陳舊,雙手合十,麵目慈祥,唇角隱隱掛著悲憫眾生的笑意。


    “在下是陪夫人來的。”


    言外之意,老子不信。


    僧人笑了笑,一點也不覺得受到了冒犯,隻伸出一條胳膊,向外示意了一下,百裏燁見狀,走了過去。


    兩人停在一處遠離人群的廊下。


    “將軍是否不信諸天有神·佛?”老和尚的聲音平緩親和,即便百裏燁對這個地方本身就帶有排斥感,卻對老和尚即將到來的勸說並不反感,甚至還想聽聽他到底能說出什麽花來。


    百裏燁看著院子裏源源不斷往上進入大殿的信眾,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著。


    “那麽將軍,可信報應?”


    百裏燁微蹙起眉頭,不解地看向老和尚。


    “因果輪迴,業障報應,諸人於世,皆逃不過此中計算。”


    “於大師所言,我將會是個什麽下場呢?”


    老和尚沉默半晌,百裏燁扭過頭去,就看見老和尚目色深沉,望著絡繹不絕的香客思索著什麽,良久才微笑著說道:“佛說,人生來自有定數,但貧僧以為,將軍選擇為何,將來便是為何。”


    “前路未知,亦有轉圜餘地。”老和尚雙手合十,輕輕作揖。


    目送著老和尚離去,百裏燁站在原地,突然就笑了出來,這大概就是自家那位行事不拘風格的夫人為什麽非要來明法寺的緣由了。


    勸他。


    勸他放棄在太後壽辰的時候行事。


    亦或是,勸他放棄謀奪江山。


    可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要放棄,談何容易?


    他緩緩走迴大殿門口,黎童跪在蒲團上,像是所有的信眾一樣,虔誠跪拜,心裏念著什麽。


    她一邊害怕著,一邊又在替自己謀事。


    是誰對她說了什麽嗎?


    一陣裹挾著香火之氣的冷風迎頭吹來,將百裏燁被紛亂思緒纏繞住的腦子吹醒了片刻,除了他那個好侄子,還能有誰呢?


    他總讓她擔驚受怕。


    本就是被捧在掌心裏的珍珠寶貝,跟著他,又被綁架,又被刺殺,算計層出不窮,人禍不一而足。


    黎童高高興興地從蒲團上爬起來,迴頭就看見百裏燁一臉沉思地站在大殿外麵。


    “你怎麽不進去呀?”


    黎童臉上帶著笑,手臂還親親熱熱地挽著百裏燁,那雙清澈透明的眸子裏完完整整地倒映著百裏燁的影子,清晰又真切,如同她對他的感情。


    “剛才看夫人去求簽了,許的什麽願?”百裏燁勾了勾唇角。


    黎童將腦袋一歪,嗑在百裏燁肩膀上,俏皮道:“你猜。”


    “姻緣?”百裏燁笑著眯了眯眼睛。


    “姻緣我不是有了嗎?這都不用求,我就知道是上上簽。”黎童聳了聳鼻子,拐彎抹角地說著情話。


    這一句話,讓百裏燁僅餘不多的失落情緒瞬間煙消雲散。


    他一直認為老天待他不好,卻又再一再二往他身邊放這樣誠心實意願意待他好的人,先是皇兄,再是夫人。


    他此生殺戮尤重,本該如世人所說那般是個天煞孤星,誰若離他太近,都會因他損耗元氣,導致早亡。


    起先,他是不信的。


    可父皇、母後,然後又是皇兄,再是身邊的那些數不清的與他親近的宮女內侍,接二連三離他遠去之後,他就信了。


    而現在,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了。


    他希望自己不信,這樣就能自私得將黎童再抱得緊一點,但潛意識總有一個聲音在蠱惑他,意圖說服他,他就是天煞孤星,在他身邊的人非死即傷,要是想不害人,就趕緊獨善其身,放別人走。


    可他,不想放開黎童。


    死也不想放開。


    就算是要下地獄,也想拉著她一起。


    是不是不太厚道?


    是不是太沒有良心了?


    百裏燁拉著黎童的手越來越緊,緊得都讓黎童感覺到了些許疼痛,她抬起頭來看過去,卻見他臉色慘白一片,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神色莫名凝重。


    “怎麽了?不舒服嗎?”黎童關切問道。


    百裏燁迴過神,笑著搖了搖頭。


    笑容倒不是很勉強,可配上蒼白的臉色,怎麽看都覺得出了什麽大事了。


    “我方才問了方丈,我們可以在這裏住上幾晚。”黎童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希望能將他的注意力暫時放到明法寺上。


    “要住在這?”百裏燁有些驚詫。


    黎童點點頭:“我很喜歡這裏,雖然現在看著人多又熱鬧,但方丈說大部分香客是不住在寺裏的,入夜之前就會離開,屆時寺裏很清靜,而且寺院後山還有一大片楓葉林,如今正值深秋,一定很美。”


    “天黑了還能看見什麽?”


    “所以我們現在去看啊!”


    黎童拉了拉百裏燁,眸子裏一閃一閃,宛如盛滿星光,那一瞬間,百裏燁隻覺得自己被滿天星子鋪滿全身,心尖有萬頃煙花乍然升空,璀璨絢麗,一時無兩。


    前往後山的路鋪就著整整齊齊的石階,兩人漫步其上,手掌心的溫度互相傳遞,似是兩顆心最近的距離。


    楓葉紅如火,從眼前星星點點,燃燒至天盡頭,風一過,那火便飄搖起來,像是活了一般,要將走入其中的人團團裹住。


    它們來勢洶洶,觸到眼底、掌下,又極為柔·軟謙和,火紅的葉尖脆弱又氣勢宏大,像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意,小心翼翼又濃烈磅礴,掌心的溫度層層升高,百裏燁隻覺得自己要被這團火焰吞噬了,連唿吸都開始急促起來。


    “老方丈誠不欺我,這片楓林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楓林,我們以後年年都這個時候來這裏吧?好不好?”黎童晃了晃百裏燁的手,明亮的眸子帶著強烈的希冀。


    百裏燁鬼使神差地點了頭,等答應下來,又猛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被妖精蠱惑了心智的毛頭小子。


    簡直是……


    色·欲熏心。


    百裏燁咬了咬後槽牙,剛要說些什麽,手中一空,眼前的身影就撲入了那一片耀眼的火紅之中,轉瞬間消失無蹤。


    “夫人!”


    不知為何,明知這裏不會有危險,百裏燁卻還是心中一抖,連帶著喊出口的聲音都帶著些許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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