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一處荒僻的院子裏,一個男人正坐在桌前吃飯。


    桌上一葷一素,素的是一盤醃鹹菜,葷的是一盤炒雞蛋。


    鹹菜是從之前路過一戶農家後院的時候順手拿的,雞蛋是從隔壁鄰居家的廚房裏偷的,順便還取了一些調料和米。


    他身上沒有錢。


    當日,他從四方山中逃出來之後,避開了重重圍堵,又險些在溪水村丟了性命,最終身受重傷又逃迴了四方山,卻被墜入絕境,跌入懸崖。


    他聽說過百裏燁的手段,寧可死個屍骨無存,也不想在他手底下生不如死。


    可沒想到,他竟然能在那種杳無人跡的地方活了下來。


    像條狗一樣,活了下來。


    憑借著從醫書上看來的那點微末知識,勉強認出了幾根用於治療傷口的草藥,又挖著那些得以果腹的草根和蟲子,恢複一些氣力之後,又爬上那些掛有鳥窩的樹。


    就那麽一日日撐著,撐到了他混進翊城。


    索性之前在瓊州的時候,他就低調行事,幾乎未曾露麵,百裏燁沒見過他,也自然無法從旁人口中得知他究竟長什麽樣子,連通緝畫像都畫不出來。


    他安排在溪水村的人沒能將他活捉,眼睜睜看著他落入懸崖之後,竟都沒搜查崖底,大概也是覺得他壓根兒活不了。


    從瓊州走到翊城,他受盡苦楚。


    這一筆筆的賬,他要一點一點算迴來。


    用力嚼了一下嘴裏的鹹菜,酸鹹的滋味讓他恨意更深,雙目頃刻間赤紅,卻又在門響時恢複如初。


    他放下碗筷,又捏著袖子擦了擦嘴,慢慢走出門去。


    門外,是一個女子。


    他側開一點身子,讓那女子進來,自己又謹慎地往門外的巷子裏瞅了幾眼,才小心關上門。


    “怎麽樣?”


    “她正打算給她的丫鬟定親,至於百裏燁那,他進了徐氏酒樓,待了整整一個上午。”


    那女子一邊輕聲說著,一邊慢慢往屋裏走去。


    他看了一眼她的腿,眸中情緒深邃。


    “你的腿,還能好嗎?”


    女子使勁揪著褲腿,咬緊了一口銀牙,隨後扯開一個恨意的笑容:“好不好的,不就這樣了嗎?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好人家了,我不好過,也不會讓他們好過!”


    “聽聞太後壽辰就在年前,屆時他必定出席。”


    明花微微蹙眉:“可那時候守衛也必定森嚴,我們想要動手,或許會很難。”


    “對太後動手當然難,可他本就自恃武功高強,我最近觀察他,發現他時常出門身邊隻帶一個護衛,我們對他下手,不難。”


    “確實,不過那個護衛看起來武功也不低,我們兩個……”明花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又道:“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瘸子,你不過一身三腳貓功夫,哪裏弄的倒他們?”


    “辦法有的是,別漲他人誌氣,走到這一步,可來不及了。”他威脅道。


    明花怯怯地點了點頭,伸手摸上自己那條腿之後,眼中的情緒便又堅定了,露出濃厚的猙獰的惡意。


    連銳的追蹤術和輕功僅此於碧雨,跟蹤一個武功路數幾乎比普通人高不出多少的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隻是他沒想到的是,這人竟然會住在這麽殘破偏僻的地方。


    而那個跟他合作的女人,竟然還是個瘸子,可惜了那張小家碧玉的臉。


    聽他們談話,似乎是打算在太後壽辰之日對將軍動手,但至於如何動手,卻沒能從他們的話中得出線索來。


    連銳想著,要不然就聽將軍的,現在就把他們解決了?


    可他又好想知道這兩條蛆蟲究竟能起多大的浪花,惡意自心底海中泛上來,連銳撓了撓冰冷的劍鞘,還是從那堵矮牆上躍了進去。


    院外輕巧的落地聲,傳入屋中兩人的耳朵裏。


    “二位,出來一敘?”連銳微微弓著腰,唇角掛著一抹淺淡的笑意,上挑著眼,看向懷著忐忑心思緩緩走出門外的兩人。


    “你是何人?”


    “我看你挺聰明的,要不然你猜一猜?”連銳起了戲謔的心思。


    明花往後退了一步,露出膽怯的神色來。


    “你是……百裏燁的人?”


    連銳“嘖”了一下:“聰明,再猜一猜,我是怎麽找到你的?”


    那人怔住,隨後偏頭看向明花。


    明花對上那道質疑的視線,連連擺手:“跟我沒關係,我來的時候很小心的,身後根本沒有人跟著!”


    連銳輕笑了一聲,手掌緩緩往後,大拇指抵在劍鞘邊緣。


    “姑娘未免也太看不起將軍身邊的暗衛了。”


    “我……我……”


    明花顫抖著雙肩,連連後退,眸底已泛出淚光,懼怕自心底升騰而起,立時傳遍四肢百骸。


    她仿佛被人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本能而來的害怕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明花幾乎要哭嚎出聲。


    “不,不要殺我……”


    連銳挑了一下眉頭,轉而看向那猜出他身份之後就一直緘默不語的男人,問道:“她已經求饒了,你呢?”


    “嗬!”


    “喲,還挺橫。”連銳露出一抹敬意來。


    可這抹微不足道的敬意,並不能夠讓連銳放過他。


    他可是帶了任務來的。


    長劍出鞘,寒光閃過那兩人的眼前,明花心底再承受不住,抱著耳朵尖叫起來,那淒厲之聲讓連銳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殺過那麽多人,隻有眼前這位嚎叫得最為響亮,也最為惹人厭煩。


    而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卻趁她尖叫之時,反身跑進了屋裏,“嘭”的一聲迅速合上了門,連銳不解其意,明花卻在下一秒用力拍打起了門來,一下又一下,那看起來不堪重負的木門似乎隨時隨地準備來個當場解體。


    連銳大步向前,一掌將明花掀翻在地,抬腿朝著那門就是一腳。


    木門終於慘叫一聲裂成兩半,狼狽地摔碎在地。


    而屋中,空無一人。


    連銳咬了咬牙,心道,這麽小小一間屋子,一眼望到邊,怕是有密道。


    他迴頭看向已然在哭泣著往牆邊爬出去的明花,冷笑一聲:“姑娘,去哪兒啊?”


    明花隻覺得,那聲音宛如鬼魅。


    來自地獄的要她命的鬼魅。


    她原本也隻是一介平凡普通的農家女,一輩子也沒起過這種害人性命的算計,自從遇到眼前這個落魄的男人之後,她藏在心底深處的陰暗麵都被一點一點地挖掘了出來。


    有時候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她都覺得自己可怕。


    可最終,還是沒能敵過心內的憤恨。


    她怎麽會走到這一步呢?


    如果當初她能好好聽話的待在家裏,安心養腿,幫著家裏人隨便做些力所能及的繡活貼補家用,按部就班地這輩子大概就這麽安安穩穩地過去了。


    可她為什麽呢?


    為什麽要報仇呢?


    明花脖間冰涼,四肢的溫度也在漸漸流失,眼前的景象翻倒旋轉,她像是看見了痛哭流涕的爹娘,以及悔不當初的自己。


    “安安穩穩地活著不好嗎?”


    在黑暗徹底包裹她的最後一秒,她聽見那個冰冷笑著的男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是啊,安安穩穩地活著不好嗎?


    好。


    太好了。


    可她沒機會了。


    連銳提步跨過明花逐漸冰涼的屍首,走進屋中,長劍隨意而起,所到之處,皆為碎末,最後靠著裏屋的木床被攔腰劈開,露出底下一條黑洞洞的通道。


    連銳靜靜地看著很久,忽的一躍而起,跳入了那一片黑暗之中。


    他手上,可從來沒有漏網之魚。


    這條密道,自他住進這處荒院的時候就已經挖通了,連明花都不知道,這是他拿來給自己逃命用的,直通向城外。


    隻要他動作夠快,隻要明花能攔住那個男人一二分,都足夠他逃出去。


    他上次可以活下來,這次也一定可以。


    粗重的喘息聲順著狂躁的心跳聲在耳邊拚命嘶吼著,他已然聽不清後麵到底有沒有追來的腳步聲。


    這條密道很粗糙,碎石好些都堆在角落裏,偶爾有幾顆滾落在路中間,他跑得急,好幾下都猝不及防地踩在上麵,疼痛讓他險些摔倒在地。


    幸好洞壁窄,他隻微一伸手,就能抵在牆上,穩住身形。


    連銳快步走著,心平氣和,一邊還拿著長劍在黢黑的洞壁上敲敲打打,有幾下打在冷硬的石頭上,還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靜靜地聽著,密道似乎並沒有拐彎的地方,直通到底,帶著微弱的風聲,以及人在前頭跑動的唿吸聲。


    “何必呢?乖乖地死掉不好嗎?”連銳淡淡說道。


    他用了些許內力,聲音雖然不大,卻清楚得傳到了前方正在奔跑的男人耳中。


    男人心下大駭,對方內力深厚,而他因之前受了重傷,底子還未完全恢複,此番若是被抓,等同於任人宰割。


    不行!


    不行!


    在前方終於出現亮光的時候,他眼中一喜,立刻就要撲出去,隻聽耳後一陣破空聲而來,“噗嗤”一聲,似有什麽尖銳的東西捅穿了他的身體,他的動作停留在原地,緩緩垂下頭去,卻見那泛著血光的劍尖出現在自己眼前。


    連銳歪著腦袋,笑道:“螻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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