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胤之大婚當日出了人禍,雖說沒出在他的婚禮上,但好歹也是因為人家正前往他婚禮的路上出事的。


    對此,坊間傳聞甚囂塵上。


    說什麽都有。


    有說崔守知惡人自有惡人磨,正是因為黎家大公子嫉惡如仇,請了崔守知前去觀禮,但沒想到人家有神仙庇佑,受不得這怨氣纏身的崔守知,所以故意讓人在路上丟了命。


    黎胤之:“……我還有這能耐呢?”


    也有說是黎家福澤深厚,祖上有神仙蔭庇,而崔守知罪孽深重,恰逢黎家大公子大婚,喜事衝撞,崔守知不敵,故而死於途中。


    對此,黎家眾人表示這真不關他們的事。


    黎胤賢:“什麽亂七八糟的?我說我是佛祖投胎轉世讓他們過來聆聽我的佛言佛語,他們敢不敢來?”


    黎胤之:“不敢來不敢來。”


    別人家佛祖都是普度眾生,送往西方極樂世界,你這佛祖是一言不合要人狗命,直把人往十八層地獄裏扔,哪個頭鐵想不開要來聽?


    禮部尚書大婚,又是丞相之子,百裏冼微服出宮站在暗處,不僅送了祝福,還送了賀禮,隻是他前腳才走,後腳就聽說了工部尚書當場死亡的事,要不是他年輕底子厚,那一頭眩暈估計得當場過去。


    案子還沒落實,又聽說負責啟陽書院的岑先生也沒了命,還死得特別慘,進宮報告案件內容的劉巍將兩人死狀描述得相當清晰,聽得百裏冼當天晚上的飯都沒吃幾口,愣了餓到了半夜。


    百裏冼怕血。


    按理說,這深宮中爾虞我詐活出來的皇子不應該怕血,可百裏冼就是怕,他跟百裏燁不同,百裏燁遇血就興奮,越戰越勇,可他盡管見過那麽多血腥殘忍的事,卻仍舊沒法將那些東西冷淡待之,盡管他麵上並表現不出來多少。


    叫黎胤賢進宮那天,其實並非全為了於大夫,還是為了他自己。


    皇後懷孕了。


    但宮裏,除卻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就隻有百裏冼知道。


    這件事,不能說出去,尤其是現在情況不明的時候。


    皇後雖人在深宮,宮中又有皇城衛日夜守護,但終歸會有百密一疏的時候,譬如說當日裝成丫鬟跟著黎童進宮來的那兩個。


    一切隱患,他都將其算計在內,一分一毫也錯漏不得。


    他珍惜這個孩子。


    黎胤賢雖為人耿直,卻也知道皇帝讓他大半夜進宮,必定是不得已,進宮之後直奔禦書房,抬眼就看見皇後也在,當即心中就有了思量。


    這位年輕皇帝感情寡淡,卻在眼底深處藏了一個人的影子。


    黎胤賢看得透徹。


    安胎的藥方當晚寫下之後,百裏冼才又帶他去看了那位人間蒸發的於大夫。


    於大夫活得好好的,一家子完完整整,全在杳無人跡的冷宮裏。


    那處冷宮外還埋伏著諸多暗衛,由季飲河領頭,便是先前混進宮的那些個人都沒能找到於大夫的藏身之處,即便有人觸碰到了蛛絲馬跡,也在下一刻丟了性命,再出不去皇宮。


    隻是,黎胤賢一直也沒想明白,皇帝為什麽要帶他去見於大夫?


    黎相態度曖昧,左右搖擺不定,朝堂之上,既不靠向皇帝,也不偏向野心勃勃的百裏燁,卻讓百裏冼向自己示好了。


    黎胤賢並不覺得自己能左右黎相的意思。


    他隻是個禦醫,專司治病救人,朝堂上的紛爭說起來跟他一點關係也搭不上,真該套關係的,黎胤賢認為還是得找黎胤之。


    自家大哥雖說喝酒上麵很不拘小節,朝堂上對噴得再兇,下了朝還是能跟對方勾肩搭背找酒樓喝酒去,人情世故上,的確要比他更為圓潤光滑。


    可為何,皇帝不找黎胤之,卻找他呢?


    黎胤賢的腦子沒黎胤之那般九曲十八彎,但到底其中詭異讓他心思也跟著敏感起來,時值秋日,諸事繁雜,天邊白光越泛越近,隱約有什麽在厚厚的雲層後麵蠢蠢欲動,有一隻手在撥動雲譎。


    從後宮中請脈出來,黎胤賢萬沒想到會碰見縮頭縮腦的自家小妹——黎童。


    自打她成婚後,甚少迴相府,他也很久沒與從小疼到大的妹妹好好說過話了,每次她迴相府的時候,都被黎胤之和百裏燁搶了戲,其中還有自家老娘在旁邊拱火,妹妹為了調劑關係,一直疲於應對。


    他看在眼中,疼在心中,卻沒了主要立場。


    這都是出嫁之後女子的處境,是妹妹需要做的。


    “二哥!”黎童低聲衝著他招了招手。


    黎胤賢有那麽一絲的驚訝,倒不成想妹妹竟然是真的來找自己的?


    黎胤賢快步走到她跟前,見她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眼中更是驚訝萬分:“你一個人出來的?”


    “我有事需要二哥幫忙。”黎童扯了扯黎胤賢的袖子。


    “隨我來。”


    黎胤賢帶著黎童拐了幾條短淺的巷子,到了一處偏僻的麵攤,來往皆是布衣麻衫的平頭百姓,看見他們兩個衣著如此格格不入的人徑直坐下來,都不由多看了他們幾眼。


    “黎大夫來了,今兒還是豆腐雞蛋麵嗎?”麵攤老板是個上了歲數的大爺,臉上褶子都能開個四世同堂了,笑起來整張臉都好像一隻裹了八十八個褶的大湯包。


    “是。”


    還不等黎胤賢開口,黎童也乖巧舉手說道:“我也一樣。”


    “啊呀,這位漂亮的小娘子是……”


    “我妹妹。”


    麵攤大爺笑嗬嗬的:“兄妹兩個都長得這樣好看,了不得了不得。”


    黎童雙手捧臉,萬沒想到自家這位張嘴就能說得姑娘家哭出來的二哥,竟然這麽接地氣,跑到這種巷子裏吃麵,再看麵攤大爺的態度,似乎還是常客。


    “這裏的麵很好吃?”


    “小妹嚐嚐就知道了,說起來,你特意來找我,是有什麽事?”黎胤賢從筷筒裏抽出一雙筷子,又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細細地擦了擦,才遞給黎童。


    “二哥,你知道龜息散嗎?”黎童接過筷子,壓低了聲音。


    黎胤賢臉色微微一變:“你問龜息散做什麽?”


    “我需要。”


    黎童沒說做什麽用,隻眼巴巴地望著黎胤賢,企圖借此打動黎胤賢堅不可摧的內心。


    “你說,我就有,你不說,我就沒有,童童,你說二哥有沒有?”


    黎童哽住,這人不都說二哥耿直嗎?最重要是還非常疼她,怎麽陰起來跟大哥不相上下啊?


    謠言害我!


    黎童思索再三,最終沉默下來,隻睜大了眼睛,水汪汪地看著黎胤賢,她不告訴黎胤賢,一是還沒想好這玩意兒最後會用在誰身上,二是知道的越少就會越安全,二哥一直被爹爹和大哥排除在外,就是怕連累他。


    黎家如今沒跟政/治牽扯上的,就隻有二哥了。


    大眼瞪小眼的局上,黎胤賢還是敗下陣來,他長歎了一口氣,似承受了極大的痛苦和隱忍,讓黎童一瞬間喉嚨酸澀,有那麽一刹,她都想直接告訴他了。


    “二哥,你是有的吧?”


    “不說?”


    黎童搖了搖頭。


    黎胤賢盯著黎童好半天,才無奈道:“有。”


    “謝謝二哥!”黎童開心起來。


    “不過這東西畢竟是毒,對人有害無益。童童,若是你打算給敵人用,那用便用了,若是給想救的人,或是你自己用,用之前定要告訴二哥,二哥會幫你。”


    “知道了二哥。”


    “龜息散,取其名,便是讓人停止唿吸,暫停脈搏,就算是醫術精湛的大夫,也摸不出來。不過,用藥七日之後,倘若無人將其喚醒,便會進入永眠,再也醒不過來。”


    “二哥,怎麽喚醒啊?”


    黎胤賢眼珠轉了又轉,反問道:“你看二哥像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人嗎?”


    黎童撓了撓頭,她今天這算是恃寵生嬌來了,可黎胤賢又不是白癡,她要這種藥鐵定不是為了什麽做好事,既然沒法從她身上問出點什麽東西來,但至少到時候需要人解的時候,黎童會來找他。


    想明白了這一條,黎童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多好意思。


    先前還想著自家二哥應當是問什麽都給的,全然忘了他頂上一隻老狐狸一隻小狐狸,都不是什麽好糊弄的鬼。


    耳濡目染的,這二哥怎麽可能真二呢?


    頂多也就是被養成了不涉政的直率性子,也對,整個翊城的姑娘都不敢肖想自家二哥呢,不得有點真本事麽?


    “何時需要?”


    “若是現在可拿的話,也好。”黎童眼睛裏閃著光。


    黎胤賢又歎了口氣:“先吃麵吧。”


    正說著,麵攤大爺就適時地端了麵過來,憨憨笑著,又退了下去。


    “這麵裹著世俗氣,比那些山珍海味更得人心。”黎胤賢沒頭沒尾地來了那麽一句,聽得黎童隻覺得深奧無比。


    一碗麵而已,至於嗎?


    第一口下去,黎童當即覺得,至於,非常至於,這老藝術家手擀的麵口感筋道,入喉即柔,老湯濃鬱,下肚溫厚,別說是世俗氣,這簡直是人間煙火中最得人心的那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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