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覺得他會是強有力的競爭者。


    卻從來沒有人想過,他自己究竟想不想成為那個競爭者。


    他被一路逼著向前進,往那屍山血水裏麵跨,每一步都不亞於百裏燁在邊關的拚殺,有的時候,他甚至對邱仲肖說,他其實更願意去戰場,起碼殺的都是敵寇。


    他不在乎誰做皇帝。


    他自己,還是別人,都無所謂,隻要是為了青岐,隨便是誰都可以。


    黎童聽著,越聽越覺得心驚。


    她知道宮中的算計都是不見血的,暗地裏捅刀子,一捅一個準,一捅一個血肉模糊,外麵卻什麽也看不出來,笑著把血往下吞。


    有春沒出去,站在門邊靜靜聽著,一張小臉因此慘白一片,眸中俱是心疼。


    “他出宮,並不全是為了來鬆庭樓,更多的時候是去城外看看。”


    “城外?”


    邱仲肖抿了一口酒,頗為惆悵:“夫人不知道吧,你沒動手之前,城外有一片貧民窟,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出手,隻能趁溜出宮的時候,去給那些人送點吃的穿的,若是有剩餘的時間,才會來鬆庭樓坐一會兒。”


    “每次,他都會坐在窗邊,看著外麵大街上的百姓。那次你能在鬆庭樓裏見到他跳舞,是因為他已經很久沒站上喜歡的舞台了,皇宮裏他不能跳,一旦被人發現,就會落個縱情聲色的名聲,說他枉顧皇室顏麵,而在鬆庭樓裏,沒人認得他。”


    黎童有些心虛,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追著他到處跑了,那就可以讓他多在鬆庭樓跳會兒。


    那或許,是他屈指可數的幾次開心的時候。


    “朝中大臣皆說他對百姓不夠愛戴,可他們又怎知暴雨起水患那幾日,他徹夜未眠,身邊的暗衛被派出去了一半,隻為了能隨時盯著下去賑災的官員,不讓他們中飽私囊,克扣賑災款,你以為賑災的那些官員為何會如此兢兢業業?”


    黎童喃喃著:“他們怕死。”


    “誰不怕死呢?暗衛去了一半,皇帝身邊就成了漏水的鐵桶,但凡有居心不良者,皆可趁此機會對他動手。”


    皇帝可真是高危職業啊!黎童想著。


    “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狼狽退場,我不僅是他的臣,也是他的朋友。”邱仲肖定定地看著黎童:“我不可能讓他離開那個不知道多少人為他拚了命得來的位置,更何況,這位置還有你丈夫的一份功勞。”


    黎童想起來,當初也正是百裏燁帶兵從邊關趕迴,才讓百裏冼順利登基的。


    其實言外之意,也不過是百裏燁當初對於百裏冼登位一事,並沒有那麽排斥,甚至還是支持的。


    而讓他最終改變心意,想要奪取皇位的,是他身邊那些居心叵測的人。


    不是百裏燁想要那個皇位,是他身邊那些人想要更高一層的權力。


    從龍之功,古來誘人。


    “夫人若是不信,大可去城外的貧民窟看看。”


    離開鬆庭樓的時候,黎童心情很複雜,不過腳步一轉,仍舊往城外走去。


    有春有些擔心,跟在身邊不停地問:“夫人,咱們真要去嗎?要不然別去了,這天都快要黑了。”


    黎童抬起頭,看著正頭頂的大太陽,十分佩服有春的睜眼說瞎話。


    “邱大人說的沒錯,倘若這個皇帝值得,何必還要推將軍走這條不歸路呢?謀逆之罪,咱們都得死啊,趁現在還未走得更深,若能及時止損,說服將軍放棄計劃,那豈不是更好?難道你想死嗎?”


    有春蠕動了幾下嘴唇,沉默了下去。


    她的命是將軍的,將軍如果想要拿迴去,那就拿迴去,若是想要留著,那就留著,她沒有自主權利。


    她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看著黎童堅毅的麵目,有春又想到了將軍看著夫人時的樣子,滿心滿眼的全都是夫人,似乎隻要看見夫人,將軍的心情就能變得很好,深邃的眼眸之中全都是春意降臨,即便表情沒那麽豐富,可那冷峻的弧度總是會柔和下來。


    她是不希望將軍死的。


    也不希望夫人死。


    可夫人說得對,這條路走下去,成了還好,若是不成,整個將軍府都得一起下地獄。


    出了城,按照邱仲肖指的路線,主仆兩人走了沒多久,就到了一處偏僻的莊子。


    莊子的人不多,大門口是一大片籬笆圍起來的門,種著兩棵果樹,還沒走進去,就看到一大片菜園子,菜園子隔壁還有一小塊地方,養著雞鴨,再往旁邊則是一口水井。


    房屋之間的間隔並不寬敞,中間的路上還有幾個孩子正在快樂地跑來跑去,嬉笑著玩耍,看著似乎很愜意,並不像她想象中的貧民窟的樣子。


    “夫人,這是……貧民窟?”


    黎童低聲道:“如果邱仲肖沒有騙我,那他們如今能過這好日子,都是虧了他的福。”


    莊子裏幾乎不來外人,當兩個衣衫華貴的女子出現在大門口的時候,很快就吸引了視線,貌似莊子管事的人走了出來。


    “二位來這裏做什麽?”


    是位老者,看上去大抵有六十多歲了,花白頭發,但耳力和聽力都還不錯,腿腳也都利索,走起來甚至比黎童還要快上許多,皮膚黝黑,手指間滿是厚繭,一看就是勞作的手。


    “隻是想來問些事情。”黎童柔聲道。


    老者微微蹙眉,眼中閃過一絲戒備:“若是問人,咱們這兒都是無親無故的,看這位夫人年紀尚輕,應該還沒有孩子,咱們這兒是貧民窟,不敢髒了夫人的衣裳,還請迴吧。”


    黎童聞言,心中便確認了幾分邱仲肖的話。


    “我們並無惡意,隻是想問問他來這裏,有多久了?”


    “你們……”


    老者太過謹慎,黎童隻能委婉敲打:“他遇到了一些事情,不太好處理,我需要知道他一些消息,才能幫他。”


    “我聽他的一位好友說起,他先前總是來這裏。”


    大概是黎童的表情太過於真誠,老者的心還是動搖了一下,將原委清清楚楚地告訴了黎童。


    不得不說,這些事原本不該由這位高高在上的年輕皇帝親自來做,他大可以隨便吩咐一個身邊可信任的親信來做。


    但他沒有。


    黎童並不認為他身邊沒有可信之人,隻是大概是覺得這些事,隻有自己親手做了才能感受到其中意義。


    從貧民窟離開之後,黎童又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


    她不知道該怎麽說,原本就已經有些動搖的篡位之心,如今又動搖了幾分,他跟她一樣,與傳聞中的樣子並不一樣。


    黎胤童癡傻,實則什麽都明白。


    百裏冼無情無義,卻比朝中任何一人都關心百姓所思。


    “夫人,您在想什麽?”


    這一路,有春一直跟著沒有說話,現在看黎童盡管什麽也沒說,但愁眉緊鎖的樣子,心中不免有些不安起來


    。


    “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好好思考過要如何真正地幫到百裏燁,從頭至尾,我想著的隻有自己要如何逃開這個地方,隻要能達到目的,我並不介意那個位置上坐著的是誰。”


    黎童喃喃道:“可現實給了我一個耳光,不是我不去聽不去看,就可以當做不存在,這皇位誰坐都可以,但如果這個人能愛民如子,一直坐著又何妨?”


    “夫人想背叛將軍嗎?”有春的聲音一下變得有些陰鬱。


    黎童停下腳步,轉過頭看著她。


    “我知道你效忠於他,不管他說什麽,哪怕讓你去死,你都可以二話不說立刻行動,可一旦發起兵變,百裏燁在史書上就洗不幹淨了。”


    “更何況,我並不認為是他主動想要這個位置。”


    有春微微蹙眉:“夫人認為是有人逼迫將軍?”


    但很快,她又搖了搖頭否定了:“不可能的,將軍不想做的事,沒人可以逼他。”


    的確,按照百裏燁的性格,他不想做的事,沒人能硬逼著讓他去做,在黎童出現之前,這個人沒有懼怕的東西,但倘若是被蠱惑的呢?


    沒有懼怕,不代表沒有欲/望。


    隻要是人,都會有欲/望。


    而百裏燁的欲/望,不過是守護青岐,更多的,大概是守護住大哥的江山,哪怕是他的兒子也不行。


    百裏燁之前之所以願意支/持百裏冼登位,黎童猜測大概是因為當時那些皇子中,隻有他最有可能做一個好皇帝。


    畢竟百裏冼心思深沉,能最大程度的平衡朝中黨派勢力的對壘。


    可他忘了,百裏冼在眾人口中是個對任何人都提不起半分關懷的人,包括百姓。


    但其實這些偽裝,很容易就能打破,隻要去看去聽。


    很可惜,百裏燁沒有,一如當初的黎童,隻想抓取眼前近在咫尺的東西。


    黎童長唿了一口氣,她不期望有春能夠明白,畢竟她隻是一個小丫鬟,隻需要遵從主人的吩咐和命令行事就可以了,其他的,不需要她有自己的想法。


    這個時代,階層分明。


    拐過一條街,兩人都聽見不遠處一條小巷子裏傳來了辱罵聲,以及拳頭落在身上的沉悶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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