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皇帝百裏冼,年二十歲,脾性溫和。


    先皇還在世時,是所有皇子當中,最不像先皇的皇子,因為他實在太過柔軟,幾乎沒有人見過他發脾氣,哪怕是有人在他麵前冷嘲熱諷,指桑罵槐,他都能一笑置之。


    對此,很多人都覺得他根本不適合當一個皇帝。


    “你也覺得他不適合當皇帝?”黎童偏頭問道。


    崔晴晴已經不發抖了,斟酌了一下字詞,才緩緩道:“我聽父親說,當皇帝,需得雷霆手段,果敢狠絕,無情無義,但皇上太柔和,即便朝中有人說了不中聽的話,上了責難的折子,皇上也是溫和應付。”


    黎童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沒見過百裏冼,還無從評價他到底適不適合,隻是覺得,能坐上帝位的人,就算脾氣再溫和,也不會是隻紙老虎。


    或許,隻是表象而已呢?


    “我聽說,有一迴在太後的生辰宴上,有一名官員喝醉了酒鬧事,說了些難聽的話,皇上也沒罰他,倒是太後做主罰了那官員半年俸祿。也是那次之後,朝中很多官員,都開始肆無忌憚地進言,不管好聽的難聽的,全都一封一封折子往上遞。”


    黎童背靠椅子,手指輕輕點在小幾子上,一下又一下,崔晴晴盯著看著,不知不覺,心跳的節奏似乎也跟著那指尖的頻率重合在了一起。


    “這些年,青岐如何?”


    “無災無難,邊關平靜,也算是百姓安居,民心穩定。”


    “那些個儒生呢?”


    崔晴晴歪了歪腦袋,思索道:“常有聚集,談論國事者,大有人在。”


    黎童扭了扭脖子:“那有人因此被抓過嗎?”


    “那倒沒有。”


    黎童若有所思。


    “翊城之中,可有欺行霸市仗勢欺人者?”


    “沒聽說,翊城好歹是一國之都,隨便一句話下去就能得罪一個達官貴人,出個門都有可能碰見一個王爺,更何況還有巡城兵士,不要命了的才敢在翊城為非作歹。”崔晴晴的情緒已經完全穩定了下來,蒼白的臉色漸趨紅潤,甚至還吃了好幾塊點心。


    黎童又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在崔晴晴這裏直坐到吃晚飯的時候,才施施然站起,告辭走了。


    崔晴晴也是親眼瞅著黎童出了自己的院子,才大舒一口氣,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顫顫悠悠地站起來。


    百裏燁迴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彼時,黎童已經沐浴完畢,坐在廊下邊賞月,邊吃夜宵。


    “還不睡?”百裏燁進屋去脫了外衫,然後又出來站在黎童身側,見她正有一口沒一口地嚼著麵餅,摸了摸鼻子,也跟著坐了下來。


    “你先睡吧,我再吃會兒。”黎童看也不看他。


    “聽說,你今天去找了崔氏。”


    黎童仍舊沒看他,冷笑一聲:“消息挺靈通啊。”


    “你找她說了些什麽?”


    黎童這才看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似笑非笑:“將軍不是上天入地無所不曉嗎?這還要來問我?問那個跟著我的人去啊!”


    百裏燁仰起頭,赤衣怎麽說的來著?離得太遠,沒聽清。


    三兩下啃完了麵餅,黎童拍了拍手,沒再看百裏燁一眼,就徑直進了屋。


    百裏燁有些尷尬,又自己坐了會兒,才跟了進去。


    抬眼就看見黎童正站在床邊將被子抖開,她很是粗魯地踢掉鞋子,蹦上了床,而後躺平,閉眼,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順暢無比。


    百裏燁慢吞吞走過去,掀開被子躺了進去,黎童也不像之前那樣一副要把他踢下床去的架勢了,隻是閉著眼睛不看他。


    “夫人……”


    “睡覺。”


    行吧,一點麵子不給。


    但,百裏燁睡不著。


    他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赤衣今天說她去了鬆庭樓的事,然後情緒就有點不受控製。


    也正因如此,當夜,百裏燁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眠。


    越想越氣,越氣越想。


    而黎童,早已夢會周公,全然不知身邊的人翻來覆去,鬧得床底下的老鼠都要罵娘了。


    終於,百裏燁一下坐了起來,扭頭瞪著正做美夢的黎童,本想一巴掌將她扇醒,但仔細瞅了瞅那張雪白的小臉,他又下不去那個手了,總覺得有個紅印子太紮眼。


    猶豫半晌,百裏燁衝著黎童的屁股就是一腳。


    “嗯!”


    睡夢之中,黎童正跟鬆庭樓裏那跳舞的美男子喝酒呢,突然的一下,手裏的酒杯灑了個幹淨。


    她悶哼一聲,伸手撓了撓被踹的部位,翻了個身,打算繼續喝。


    百裏燁磨了磨牙,一把將黎童從床上薅起來,用力晃著她的肩,從牙齒縫裏嚼出她的名字:“黎!胤!童!”


    “幹嘛呀?”黎童閉著眼睛,腦袋歪來扭去,很不安分。


    “我告訴你,你可以在外頭惹是生非,看誰不爽就揍誰,但是你不許在外頭拈花惹草招蜂引蝶,鬆庭樓那種地方更是一步也不能踏進去,你要是敢給我戴綠帽子,我就摘了你的腦袋,聽明白沒有?!”百裏燁氣得嘴唇直抖,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眼前還在睡覺的女人,心上的怒火像是要燒穿他整個人。


    黎童醒不過來,但直覺告訴她,眼前這人好像很生氣。


    幾乎是下意識的,黎童抬起雙手捧住了他的臉,噘著嘴,小聲哄著:“別生氣,以後我再不這樣了,都聽你的,都聽你的,好不好?”


    “你……”


    “嗯?”


    百裏燁一時氣結,卻突然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明知道眼前這女人還在睡夢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可還是覺得怒意好像在一點一點消散。


    他從沒被人這樣溫柔地哄過,像是在哄一個鬧脾氣的小孩子。


    其他人,都怕他。


    黎童似乎是覺得他還在生氣,捧著他的臉,湊向自己,輕輕的一下,點在那張薄唇上,而後額頭抵著他的,用更輕的聲音哄著:“大寶貝,別氣了。”


    而百裏燁,宛如整個人被雷劈過,從頭到腳,劈了個外焦裏嫩,電流穿腸而過,他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被觸碰的那一塊像是被凍住了,除卻那蜻蜓點水的一下感覺,再感覺不到旁的東西了。


    他鬆開手,黎童就倒了下去。


    一夜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有人安枕,有人難眠。


    百裏燁幾乎是一夜未眠,早上起來的時候還一肚子氣,隻是不知道是在氣黎童,還是在氣自己,總之扭頭看見旁邊的女人睡得香甜的時候,他又是一腳踹了過去。


    黎童被踢得斜了身子,一腦袋撞在牆上,撞醒了。


    “幹嘛呀你,大清早的?”黎童嘟囔了一句,抱著被子打算再睡會兒,誰知道百裏燁又是一腳踹了過來。


    “快起來!”


    “幹嘛?!”黎童閉著眼睛坐起,皺著眉頭,滿臉寫著不爽,昨天睡覺之前還好好的,怎麽過了一夜腦子被門夾了一樣?


    “起來給我更衣。”百裏燁心煩得不行,他不舒服,也不想黎童舒服。


    “你自己沒手嗎,非得我給你更衣?”黎童終於睜開眼睛,可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她呆愣了一會兒,問道:“你眼睛怎麽了?被人打了?”


    百裏燁瞪了她一眼:“你管呢?給我更衣!”


    黎童見他不願意說,手腳並用地爬下床來,捧著他的臉細細地瞧:“真給人打了?”


    百裏燁扭過頭去,從旁邊的架子上拿過衣服,塞進黎童手裏,自己則撇開臉,背過身去。


    黎童撓了撓頭,抖了抖衣服,半愣不愣地給他穿衣。


    此時,百裏燁的心情也稍有平複,緩緩解釋:“你我的婚事,本就有很多人盯著,我手握兵權,朝中有很多官員都不希望我與丞相綁在一起,尤其是皇帝,我府中會有細作。”


    “所以呢?”黎童拿著腰帶,繞到他身前去。


    百裏燁盯著她的頭頂,思緒有點複雜:“所以我們就算不恩愛也得假裝恩愛,他們看我倆感情好,便會忍不住出手,從中阻撓,到時候我才可借機做點動作。”


    黎童點了點頭,看著他眼下青黑一片,還是有些生氣:“到底誰動的手?昨天出的事?哪個王八蛋敢打你?你怎麽不跟我說?”


    百裏燁愣了愣,心髒不知為何跳動得有些快,尷尬得不知如何解釋,摸了摸臉,甩手道:“你別管了。”


    打開房門的一刹那,碧雨的眼睛都比平時瞪大了一圈,驚愕道:“將軍,您的眼睛怎麽了?”


    這跟被人打了兩拳一樣。


    昨晚又跟夫人打架了?


    夫人這下手也太狠了吧?


    百裏燁抬起頭,冰冷道:“看什麽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碧雨趕忙低下頭,行吧,他什麽也不知道。


    等百裏燁走後,黎童也沒了睡意,雖說他倆不是什麽正經夫妻,可明麵上好歹也是她丈夫,不聲不響地被人揍了可不行,這不是跟往她臉上招唿一樣嗎?


    不對啊,昨晚上他迴來的時候,沒見眼圈黑啊!


    咋迴事兒?


    半夜有刺客?


    她睡得有那麽死嗎?


    黎童在屋子裏坐了會兒,突然朝頭頂喊道:“你給我出來,我問你點子事兒!”


    而躲在屋頂正啃著包子的赤衣,手下一抖,那包子差點順著滾下去,她彎下腰,透過瓦片縫,與黎童的視線不偏不倚地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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