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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罷,八叔公來到三進的天井,挪動石缸,左轉幾下,右轉幾步,打開下山暗道的隱秘入口。密道口的頂蓋,外人不知其中底細,怕是神仙都找不到。隨著兩塊青石板的迴縮,幾級石階坦露出現。


    八叔公提著馬燈,率先踏進密道。


    氣候雖至農曆七月,但十點的豔陽高照,依舊熱浪滾燙。袁秋華打著手電筒,邁向台階,扶牆而下,一陣陣陰涼清爽的氣流,從暗道騰空而上,她汗毛緊縮,鼻孔陡塞,不禁打個噴嚏。


    袁秋華走下幾級,迴頭看密道,在口外陽光投影中,隻見密道恰似狗洞。她“撲哧”笑了。


    八叔公問:小瑛嗬,想到麽事,突然發笑?冷不丁的,嚇我一跳。


    袁秋華指著密道口,笑著說:快看,像不像狗洞?此景,我想到一副對聯。


    八叔公說:一別幾年,你有沒有長進,文思咋樣,文彩如何,念來聽聽!


    袁秋華說:來去省力要彎腰,進出求近願低頭。


    八叔公也樂了:橫批就是“鑽狗洞”了。


    袁秋華搖頭,擺手:no,非也。圖順腳,抄近路,從這裏走,豈不是暗渡?恰似《晏子使楚》裏的一句,到狗國,鑽狗洞!


    八叔公上前一步,伸手,作勢要打:小狗亂咬,大狗訓打。


    袁秋華關了手電,蹲壁角,隱陰影:沒想到吧!刨個坑,埋點土,數個一二三四五,看我這隱身術,妙不妙?


    八叔公說:小心摔跤!哎呀喂,你能不能不鬧?當麵責罵,是友,背後亂叫,是狗。


    袁秋華說:事不三思終有敗,人能百忍則無憂。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麵花。


    八叔公說:低頭的是稻穗,昂頭的是秕子。風流不在談鋒盛,袖手無言味最長。


    袁秋華說:人生本來就沒有相欠,別人對你付出,是因為別人喜歡,你對別人照拂,是因為自己甘願。情出自願,事過無悔,未來見證美好!


    八叔公說:迴來後,你起早,貪黑,熬夜,一日三餐不準時吃!熬壞了,餓瘦了,怎麽辦?以後不許這樣啊!


    袁秋華說:成功不會一蹴而就,全靠一步一個腳印,一步步慢慢熬出來。不自我逼迫,都不曉得潛能多大,熬過此關,便可少進。再進再困,再熬再奮,自有亨通精進之日。


    八叔公說:要強,不認輸,你呀你,長相,品格,才能都像你奶奶,拚盡全力,活得太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壓力也越大,才華就像魔咒,不把你逼瘋,老天不肯成全。


    袁秋華說:放棄天賦的才華,我拿什麽和別人拚?財富還是智慧?經驗還是人際?這些實力,我都沒有。我要跟人家拚情商,綜合素質,和見識,底氣在哪裏?


    八叔公說:智慧重於知識,經驗重於智慧,關健看如何掌握運用。


    袁秋華說:已行萬裏路,隻欠讀萬卷書。我洗盡鉛華,迴來潛水沉澱,讓靈魂遠離喧囂,迴歸寧靜,就是想靜下心來麵壁,磨劍,練藝,悟道,功成則出山。


    八叔公說:誰的青春不迷茫?最想要的是什麽!誰的人生不彷徨?這輩子該麽樣活!這事哩,全靠自己想通,任何人都幫不了你。你想咋樣都行,隻要不出家當尼姑。


    袁秋華說:咦,你還說中了哦,我真想在奶奶墳頭搭個草棚,守墓呢。


    八叔公下七級台階,抓扣牆壁上鎏金獸頭的青銅圓環,左旋右轉,扭幾圈,似在核對密碼,啟動某項機關,但聽“卡塔”一聲響,好像鎖眼被打開了,他奮力一按,將獸頭與圓環推入牆壁,隻見縮迴的兩塊青石板,又緩緩伸出,恢複原樣。地道內一片寂黑,馬燈成了熒火蟲,手電成了熒光棒,伸手不見五指,伸腿不見台階。


    袁秋華叫苦連天:地下三尺,暗無天日啊!叔公呀,您為嗎要關天頂啊?如今這瑤山,除了咱們仨,鬼影都沒見過,怕啥嘛!


    八叔公說:怕小人使壞唄。你看過電影《地道戰》沒?


    袁秋華說:看過不止十遍。打鬼子,耍漢奸,好刺激,好過癮,揚眉劍出鞘,好痛快。


    八叔公說:你奶奶曾經躲在這,逃避“小將”揪鬥,你沒想到吧?


    袁秋華說:您見過我奶奶?她是麽樣的一個人?當年她怎麽啦?


    八叔公說:她是我們的先生嗬,我何止見過?她在這避難,還孜孜不倦的給晚輩輔讀功課,教英語啊!恢複高考後,族中能出五十幾個大學生,跟先生的言傳身教,有莫大關係。


    袁秋華說:您也是?


    八叔公說:我沒考上,迴鄉在小學當民辦老師。後來受你爸照顧和提攜,幫我招工,到文化站當職工,再轉幹,是站長。現在退休,但文化站沒人接替,我還兼顧著。如今的年輕人喔,一心隻想當官發財,夢想著一夜暴富,不是去沿海打工,就是開店做生意,哪個甘願耐清貧守寂寞?拚關係的年代,讀書都無用了,文化頂屁用!


    袁秋華說:瞌睡送枕頭嗬,恰巧,我是無業遊民,讓我接你的班,要得不?


    八叔公說:瞎胡鬧!你爸在縣城,你三叔在省城,你大伯在北京,你二姑在英國,你四姑在美國,你五叔在台灣,你男友在香港,你投奔哪個沒飯吃?跟我混,找打!


    袁秋華說:窮在鬧市無人問,落難不尋親。


    八叔公說:偏激了呀,你沒落難,是亂折騰,原因出在你身上,心態沒擺正,心情才不好!等你哪天心結解開了,自然乖乖地跑迴去了,我留都留不住。


    袁秋華說:我奶奶在這避難,何解?


    八叔公說:奸佞弄權,君子隱居,小人橫行,好人落難嘛。


    袁秋華說:幾天前,看了結婚照,又翻了族譜,再上網查閱,我才知道爺爺是武漢大學的校長,奶奶是武漢大學的教授呢。


    八叔公說:留洋博士,學貫中西,你爺爺是紳士,你奶奶是淑女,都是好人啊!誰要是說他們的壞話,誰就是壞人!


    初迴鄉時,李昌瑛身體尚好,有時拄著拐杖,到附近鄉村作山野調查,收聚民間歌謠,俗話,諺語,整理地方傳奇故事,記錄人文掌故。她隨遇而安,不同尋常的眼光,究竟看到了多遠?還發揮特長熱情地幫助下鄉知青及族中後生,學國文,學英文,規定晨誦,午讀,暮省,每日分三個時間段,分類劃分重點,複習功課,督促他們考上了大學。或許飽經滄桑的心,在涼薄的風潮裏落低,更眷念人世間的美與好,更顧惜少年成長的未來與前途。


    那時候的學校,師生半農半讀,忙於支農支工,不是幫生產隊開荒劈地,圍湖造田,就是幫工廠挖基掘溝,挑磚運沙,學業形同虛設,即使在課堂,除了學報刊社論,就是讀主席著作,誦語錄,背標語,高中畢業生就連分母韻母,四則運算,勾股定理,二氧化二碳,五洋七洲都不曉得。因李昌瑛名聲在外,十裏八鄉尊師重教的家長,將子女交給她培養,約五十餘人,促成她辦起“地下私塾”,上課在過去的私塾學堂,寄宿學生在以前的先生住房吃住。晨誦養正,午讀啟智,暮省養心,她循循善誘,娓娓道來,教學很嚴格,要求學生必須滾瓜爛熟,教訓時會把戒尺都打斷,但同時也很關愛,傳授上流社會的社交禮儀,修養常識,生活規範,人情事理,講解外麵世界的地理自然,人文風範,家國情懷,紛繁複雜,人心險惡。行不出百裏的山村孩子,對先生講述的武漢,上海,北京,巴黎,倫敦,莫不心馳神往,“世界這麽大,城市這樣繁華熱鬧,生活如此五彩濱紛,人生無比精彩輝煌,未來有無數可能,我想出去看看”。增長知識之間,又開闊了眼界,這無異打開了心窗,指明了正道,沒有她的教導,恢複高考後,半數學生就考不上大學,後來便進不了學界與政界,更不用說成為今日名流,社會精英。


    李昌瑛費心勞神,竭盡全力,勤苦義務教學,送走一批,又迎接一批,先後收學徒近三百人。三年後,她容顏枯槁,皮膚幹癟皺褶,頭發都已白如霜雪,看起來足有百歲,走動顫顫巍巍,坐時手抖,腳也抖,衣服裏似乎包裹隻老鼠般,悉悉挲挲動個不停。在她麵前,學生都不敢大聲說話,怕吹口大氣,當場就會油盡燈枯,死在眼前。


    1973年,李昌瑛因病在“攬月居”去世。1979年,武漢大學糾正了李昌瑛的右派結論,武漢市法院也撤銷了1958年對她所作的錯誤判決,終獲平反昭雪。


    袁煥軒遵從母親遺命,從解凍的12000元存款中,捐出4000元給富有公社買了部手扶拖拉機,以謝鄉情。


    八叔公說:先生這輩子,才華馥比仙,桃李滿天下,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抔淨土掩風骨。


    袁秋華說: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當年的選擇,是雙飛遠走,還是孤伶留下,不曉得奶奶臨終前,是否反悔?


    八叔公說:嗬嗬,想多了,想過了,對後人而言,是一種負擔。嗯嗯,明白就行,憋在心則安,用腳投票,甭說出口,積財惹禍,言多也招災。


    袁秋華說:對。常言道,與其多心,不如少根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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