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吃過些菜之後,才有宮人拿了溫過的酒替他們斟上,這酒顏色偏紅,以前蕭何並未飲過。


    慕初然見她望著酒杯,便解釋道:“此乃大月國進貢的葡萄酒,味道清甜,也不醉人。雖不比其它烈酒醇香,佐餐飲用,確有好處。”


    葡萄酒,蕭何倒是聽說過,隻不過價格不菲,她並非好酒之人,便沒有嚐過。


    慕初然向她如此推薦,她便承情,舉杯嚐了嚐,入口微甜略澀,卻極適口。見她淺嚐一口之後幹脆一飲而盡,慕初然笑道:“這杯不算。”他親自拿了酒壺替她又重新斟滿。


    蕭何略為意外,卻見他舉杯要與自己碰杯同飲,便不推辭。


    除了偶爾說些菜式的趣聞,再點評幾句色香味,慕初然不說別的,蕭何也不多話。


    半壺酒已完,蕭何琢磨著如何下藥之事,不免有些出神,卻聽到慕初然說道:“若是覺得有些飽了,再吃幾塊糕點,也就不用吃米飯了。糕點抵饑。”


    她抬頭望見慕初然指的是邊角上放的一碟糕點,最上麵的便是一個精致的蕊押粄。


    這讓她不禁想起那次與慕初然一起到禦膳房偷吃東西,眼中閃過一絲光澤,隨即消散。她心中卻有了主意,起身將那碟糕點拿過來,端到這邊,放在自己麵前,這舉動有幾分失儀,卻看在慕初然眼中卻是隨性而為,率真可愛。


    蕭何拿起那個蕊押粄,直接捏在手裏吃起來,不時望著慕初然,露出笑容。


    慕初然目光裏似摻進了宜春湖的湖水一般,粼粼閃光,直勾勾地迴望著她。


    蕭何將蕊押粄已咬下大半了,才問他:“陛下,要不要也嚐一塊?”慕初然伸手過來要取糕點,蕭何卻將盤子往後一拉。慕初然眉心一跳,麵上笑意更濃了些,“你不是說要給我吃一塊嗎?”


    他開心之時,便會忘記身份,有意無意地不再自稱為朕。聽他此言,蕭何在心中竟有一絲不忍,隨即又說服了自己,不過是迷惑他片刻,問幾個問題而已,又不會傷他什麽,且已跟紅珠確認過,此藥無毒,還有何不忍。難道在牢中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薛良安,就能忍得?


    蕭何歪頭一笑,“陛下可願玩個遊戲?”


    慕初然自然不會不依她,頷首稱好。


    蕭何遂言道:“請陛下閉上眼睛,我喂你吃一塊,你來嚐嚐是什麽糕點?”她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觀察著慕初然,生怕他不答應。


    慕初然望著她桃色臉頰,難得她主動跟自己親近,他已然忘記她可能會耍心機,便老實地閉上眼睛,等著她的糕點。


    “可不許偷看。”蕭何心中鬆了一口氣,快速望了望四周,沒有慕初然的吩咐,遠處候著的宮人也是垂著腦袋不敢亂張望。她拿出那藥瓶,慕容似早已替她思慮周全,才將這藥瓶做得如此袖珍,一隻手掌便能將其藏得妥帖。


    慕初然仍閉著眼睛,應道,“放心,應了你,自然就不會偷看。”


    她將藥粉撒在最上麵那個糕點之上,細細撒了一層之後,將藥瓶收好,再將糕點雙手捧至慕初然唇邊。慕初然觸到有物,便張嘴,毫無顧忌地咬了下去。


    他確實很守規則,閉著眼睛嚐了起來。其實他平日裏不怎麽吃這些甜食,糕點的品種也知之甚少,完全隻是為了配合蕭何的興致所至,才答應玩這遊戲。


    他嚐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蕭何幹脆把剩下的半塊也塞進他嘴裏。慕初然亦是很賞臉地全部吃下,等他吃完之後,才對蕭何笑道:“確實不知道是什麽,隻能嚐出甜味,跟少許棗味。”


    他享受的不過是蕭何親手喂他這一過程罷了。


    蕭何見他上當,淡淡一笑,“那下次我們猜別的好了。”


    “好。如果是嚐菜,我不一定會輸。”慕初然不覺有幾分期待。


    蕭何趁機又敬了他幾杯酒,將那剩下的半壺,不帶停地全都倒進他肚子裏,現下隻等藥效發作了。


    時間如水般流淌,蕭何細細觀察著他。


    隻見慕初然的動作越來越遲緩,漸漸便如喝醉一般,眼神也恍惚起來。單隻這壺葡萄酒是絕不會醉倒人的,莫說是一壺了,就是三壺,也不會讓慕初然顯出醉態來。


    蕭何明白,此時差不多是時候了。


    先問一道簡單的看看。


    “陛下,今年是何年月?”


    “慶隆年五月十一。”他慢悠悠地迴答著,像是一個極困的人剛睡著時被人搖醒,帶著幾分不情願的作答。


    蕭何唇邊溢出三分笑意,七分寒霜。


    她繼續問道:“薛良安所犯何罪?”


    “意圖謀害太後,毒殺太妃。”


    “何人指證?”


    “龔太醫,嫻瑩宮主事太監,宮女四人等。”


    “有何證據?”


    “薛良安藥櫃裏搜出藥方,二十幾包毒藥。”


    蕭何怒不可遏,“你可相信他是如此蠢鈍之人,若要害人,將證據就好端端放在自己藥櫃之中?”


    “我不信。”慕初然望向蕭何。


    蕭何微微一愣,還以為藥效過了,卻定睛一看,他雖望向自己,眼中卻無定準,又似繞過自己在看別處。原來此藥隻是迷人心智,基本常識仍在,才不至於問不出想要的答案。


    細想來,此藥十分霸道,幸虧是製作費事費時,要不然自己他日若被人下藥,把一切秘密盡數托盤相告,豈不壞了大事。


    蕭何繼續問他,“既然不信,那為何還要將他收押?”


    “為查真兇,以免打草驚蛇。”


    如此說來,蕭何倒也無話可說,不過此時她細想來,確實慕初然似有心放薛良安一馬,若非要算起來,他大可以將薛良安立馬定罪,下了判決,一斬了事。這種事本不是無先例的,當年蕭家滿門不是就被他一道聖旨屠盡。


    且在後宮犯事,該在宮中審理,大可以交給慎刑司去處理。


    他卻將薛良安打入了京兆府的大牢裏,放在宮外。


    慎刑司的手段,蕭何也是有聽過的。


    既然此次慕初然對薛良安並無殺心,也有心替他平反,若再能少他一些皮肉之苦,蕭何倒是可以等得。


    思來想去,此事倒是她心急了一些。


    “害你擔心了,是我的錯。”


    這句,倒是她沒問的,慕初然自己說出口來。蕭何一驚,又仔細察顏觀色,細細看他是否已恢複神智。


    這藥神奇之處,在於不禁迷人心智,更能誘人說出藏在心底之事,那些在理智清醒之時萬不會說出口的東西,在藥效之下,如開閘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在慕初然的潛意識裏,極盡可能地想與蕭何親近,痛恨自己帝君身份,故而一再以我自稱。


    他知道薛良安是蕭何相熟之人,也知道此事她必然會擔心,卻礙於身份,跟宮中各路眼線,不能表現地太過直白,本欲借同桌共飲之際,告訴她自己的打算,卻遲遲未能說出口。


    “算了,我不怪你。”神差鬼使,蕭何居然迴了他一句。


    而慕初然臉上露出醉後酣笑,幾分滑稽,但看在蕭何眼中,卻有幾分不忍,甚至生出一些愧意來。


    蕭何向來吃軟不吃硬,尤其受不了別人對自己太好。即使那人是慕初然,本該有一萬個理由,讓她恨,但漸漸察覺到他的真心時,她竟然會覺得此人身在皇家,實在有些可憐,對他多了幾分同情。


    因憐惜而再生出幾分別樣的情愫,是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


    她唯有暗暗對自己說,莫忘家仇,莫忘血恨。一遍一遍如催眠一般,喚起那張冰冷的麵具,重新隔絕了她柔軟的心,對待他,隻應有恨。別的,都是累贅,不需要!


    蕭何重新調整了心情,才問了正事。


    “那裝著前朝龍脈藏寶圖的銅盒的鑰匙,可在你處?”


    “在。”慕初然果然知道。


    蕭何心中一喜,忙問道:“放在哪兒?”


    慕初然緩緩迴答:“就放在禦……”


    他剛開口說了幾個字,一個小太監就在台階下尖聲尖氣地通報:“啟稟皇上,太後駕到!”


    “太後?母後?”慕初然改口,喃喃道。


    蕭何起身一看,果然是太後鳳駕,已到禦花園門口,眼看就要過來了。


    這個時候,太後巴巴地跑過來做甚!蕭何又氣又急,望了一眼慕初然似乎藥效未褪,眼神仍是迷惘。她頓生急智,拿出迷藥來往他鼻前一灑,就見他軟軟地倒向桌邊。


    蕭何伸手將他架住,唿了旁邊候著的宮人,“快來人啊!陛下醉倒,睡著了,快送陛下迴寢宮,此處湖邊風大,若是陛下受了風寒就不好了。”


    亭外候著的幾名太監趕緊去抬鑾轎,沒等太後近前來,已經七手八腳地抬著慕初然往乾清宮去了。


    太後的鳳駕隻能停在邊上,問了一句,望見慕初然麵色紅潤,唿吸均勻,確似醉酒,便也沒說什麽,由著他們送慕初然迴去。


    蕭何隻能走到鳳駕之前,向太後恭敬行禮。


    想來她定是知道慕初然與自己在此間用膳,故而才特意過來看一眼。蕭何心中暗笑,這太後防自己恐怕甚於防狼防虎,生怕自己對慕初然做出些什麽不軌之事,壞了他的名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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