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笙憶正坐在床頭,精神由於充足的休息改善很多,臉上卻仍有頹喪之色。明明隻是十九歲的年輕郡主,此刻顯得怨氣頗深。


    段笙憶一見自己哥哥就紅了眼眶,擱在蘇繡被麵上的兩隻手絞得緊緊的,梨花帶雨的模樣很是委屈。


    “哥哥,你那些個精心搜集的文玩古器,都被我給毀了吧。”她撇了撇嘴,很是低迷。


    段衡很是不羈地笑了笑,“雨過天青色筆洗,鬆墨硯台,北疆狼毫筆,釉青色冰裂紋高足壺,別的也沒什麽特別的。”


    段笙憶聞言,神色低低,淚珠兒再度熱淚盈眶,兩隻手絞得越發得緊了。


    段衡很是心疼,想要去抱她,又恐身上的夜色涼氣侵擾了她,最終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古玩文墨沒了還可以再看再買,可我這心尖上掛著的,隻有你一個妹妹啊。”段衡聲音在這夜裏很是清越,像吳絲蜀桐。


    段笙憶靠著自家哥哥的胸口,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哥哥成天就知道說好話唬我。明明你和初然哥哥都喜歡和蕭何來往,你們把笙兒放在哪裏,笙兒成了沒人疼愛的了。”


    “笙兒怎麽會沒人疼愛?笙兒有母親,有哥哥,有姨母,有陛下,任他蕭何是誰,也隻是個小小官員,是萬萬越不過你去的。”段衡低聲勸著妹妹,像在安撫一頭受驚的小獸。妹妹對於蕭何的危機感遠遠超出了他的估計,這個蕭大人明明是個男人,妹妹竟也會嫉妒?


    段衡眼前突然浮現出蕭何那夜月白中衣單薄孱弱的模樣,仿佛一陣風就能刮走。又想見烏篷船上他無意間瞥見的白皙頸項,配著那副秀氣清逸的麵容,倘若眉再彎些,眸光再軟些,笑起來再有些嬌羞,還真像個姑娘。


    但有些人天生男生女相,思量著蕭何平日裏談吐行事,眼界膽量,再看看眼前的妹妹,都遠非閨閣少女所能達到。


    倘若她是個女的……段衡發現自己在想這麽荒謬的事情,蕭何當朝堂堂狀元,四品翰林書院講學士,自己覺得有趣的蕭大人,怎麽會是個女的。莫不是近來思慮過度,太過疲乏?竟生出了這等可笑想法。


    段衡暗自在心上把這個設想釘死,此刻他感覺自己有些說不清的思緒,這讓他有點分寸模糊,理智的脈絡難以在腦海中清晰成型。


    段衡把妹妹哄睡下以後,命膳房溫了壺竹葉青。


    荷花池畔,酒香清冽,白衣郎望著滿池謝去的殘荷飲複斟。


    末了,天光微微地掀起了一道邊。白衣郎掂了掂手中的空壺,沉默片刻,仿佛要丟棄心中什麽東西似的,將壺擲進了枯荷遍生的池塘。


    “噗通”一聲,沒入池底。


    禦書房內。


    被明黃色鋪滿的書房中,空穀幽蘭般的香氣隨著慕初然的淡忘悄悄淡去,名貴的龍涎香再度燃起。


    慕初然批完昨日的最後一份奏折,天邊也已經掛上了彎刀月。


    慕初然舒展了久坐的身子,在大殿裏隨意走走,劉公公幫他分類整理好如小山的奏折。白色衣衫在這華貴無雙的殿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慕初然渾身上下的氣質不停證明著他正是這個國家最為尊貴的君主。


    偶然間瞥見窗外天涯明月,如刀如鉤。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低聲吟著這兩句詩,在放縱自己家國豪情的縫隙裏,他想到了那個身子孱弱,瘦如鉤月的人兒。想到他右頰上那道短匕留下的長長傷口,雖有些猙獰卻未著要害,若是再偏些那個人便是必死無疑了。


    哼——看來整個皇都裏,注意他的人,可不止自己一個啊。慕初然唇邊帶著淡淡的笑。


    他品級不高,卻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身為讀書人身上卻藏著高手的武功;來到皇都未滿一年便遭到暗殺;還有那雙眼睛,仿佛他生來就是要與這個世界為敵的,深深的眸色裏藏著偏要以一己之力對抗宿命的決心。


    慕初然想起先皇曾言,有一種人就算是搭上性命也要勝天半子,大概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了吧。


    慕初然此刻隻怔怔盯著那明月,揣測著一個人。


    而被揣測的那個人,此時也正盯著明月。


    蕭何夜半清宵,無心讀書,起身披衣。見院中青天之上萬世孤輪,皎皎白玉,不由得想到那夜徐管家的話:


    “這世間沒什麽所謂‘公平’,”


    “我想你如果沒有經曆過這一切,沒有背負不共戴天的仇恨,應該也會有個不錯的人生吧。”


    “那是因為你成為某些人的威脅了。是什麽讓你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呢?年輕人,你好好想想吧。”……


    人生在世,令人最愛最恨的兩個字,大概便是“如果”吧。真正過得心滿意足的人,正忙著享受著人生的幸福。隻有活得心有戚戚的人,也會幻想如果。


    蕭何低下頭看著自己這雙手,本應該繡花執釵,琴瑟弦與;現如今,隻能倒提長劍,一腔孤勇了。當下情勢難斷,暗中藏著多少對手自己並不知曉,可即便是再難,這條路我也必定風雪同挨。


    縱然是一處明月萬萬家,憂思不共,各有掛念。


    夜深人靜,身份尊貴的太後已經睡下。白日裏金碧輝煌的朝露殿此刻燈火微微。


    朝露殿離禦花園中第一大湖——宜春湖十分地近,白天宮女侍衛來來往往,聲音嘈雜;到了夜晚,一切都靜下來了,就能聽到水聲悠悠,是十分有次序的“嘩啦嘩啦”,像歸帆迎客棹的不緊不慢。這總會令守夜的張全想到故鄉久州的民歌,和家鄉的淳樸民風一樣,不熱烈也不喧鬧,有些靜靜的。


    今夜又輪到張全值夜。說來也奇怪,晴朗夜空中明月皎皎,卻偏偏無風。沒了風助力的水聲也淺淺的,遠遠地傳來,像微不可覺的柔軟羽毛,有一下沒一下地撓動著張全的心。


    他想起那個被稱為水鄉的久州,到了這種日子,湖水有些涼了,可有些小夥子依舊願意為了心愛的姑娘跳入湖水,采摘代表自己心意的蓮蓬。蓮子,憐子,這種表達愛慕的方式在當地極為盛行。久州的氣候也縱容它,像是個多情的地方。每每當皇都嚴寒還沒有過去,冰錐兒猶掛在巍巍宮牆上的時候,久州已經迎來了枝頭的第一朵桃花;每每當皇都的蓮花都開到枯萎的時候,久州的蓮子猶是清香撲鼻。


    久州是大殷國的報春者,是東方的明珠,它的光芒不能與皇都比目,但張全自己還是愛它愛得深沉。


    皇都這裏有權力,有金錢,有欲望……這兒什麽都有,偏偏少得如同蓮花花期一樣的,卻是人生來就擁有的愛。這兒雖然是天子腳下,衣食無憂,卻鮮少有家鄉的溫情和愛慕。這裏處處禁止,處處規矩,在高位的人們拚命鞏固自己——不用說咱們尊貴的皇帝後宮空懸愛江山不愛美人,就是侍衛長劉子新也要不停上下打點各方以保住職位。而像自己這樣作為底層的人們,隻能服從生存規則像螻蟻一樣匍匐,等待著命運似有意或無心的眷顧。


    張全正對於故鄉心馳神往,忽而草叢微弱地動了一下,將他的思緒拉迴。


    他立刻上前查看,隻見悉悉碎碎的草叢中,突然冒出一個毛絨絨的小腦袋。


    嗬——是隻小野貓,自己多心了。張全暗自搖搖頭,迴到了殿門前。


    此刻朝露殿內,冷輕痕正躺在鳳床上假寐,室內侍女全被她遣退下去。


    銅質仙鶴口中銜著的蠟燭光芒一抖,一個身影跪在床前,夜行衣從頭到尾把那人遮蓋的嚴嚴實實。


    冷輕痕好整以暇地坐了起來,鳳眸中哪有半分睡意,隻有對於結果的渴望。


    “除掉了嗎?”平日裏一向雍容尊貴的太後此刻聲音裏是藏不住的急切。


    黑衣人垂下頭,恭敬迴答“屬下辦事不力,讓蕭何逃脫。”


    冷輕痕眼中的光芒一瞬間冷了下去。還真是頗有幾分本事,我親自派出的暗衛竟也沒有刺殺成功。


    她略微思索,將黑衣人喚上前來,細細交代一番,手上的蔻紅指甲搖曳著妖冶的光芒。


    片刻之後,黑衣人領命告退。


    冷輕痕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聲音冷冷,“另外,暗衛裏不需要辦事不力的人。”


    “主人放心,徐裕已死。”黑衣人迴身下跪。


    冷輕痕點點頭,揮手示意他離去。


    冷輕痕看似退居後宮,諸事不問,隻是個幌子。不問世事的人,才更方便做些暗地裏的事情。她向來剛愎自用,做過何事要做何事,連慕初然也不甚清楚。


    她的信則就是對於讓自己感受到威脅的人,都是痛下殺手毫不留情。由於趕早不趕遲,鮮少有人能夠死裏逃生。雖然這麽做很是偏頗,但在“寧願錯殺一千,也不願放過一個”的觀點上,他們母子倒是出奇地一致。


    想到這裏她用左手指腹輕輕摩挲著右手蔻紅色的描金指甲,就像這象征著無上華貴正統的殷紅色,自己的這一路仿佛是用無數人的鮮血鋪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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