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伶生前守過雲中,她治下的雲中城物阜民康、百姓安居樂業,因此在她死後,雲中百姓自發為她修建神廟塑神像,將她列入仙班。每逢她冥壽和忌日,她的神廟中香火不斷,前去祭拜或供奉的百姓少說也有數千之眾。


    霍晚絳改了姓氏,可她絲毫沒忘卻自己是劉伶的女兒。


    每年這兩天,她都要帶上貢品隨百姓一起去悼念母親。


    曦和三年秋,劉伶冥壽。


    在亡母像前,霍晚絳畢恭畢敬地叩首膜拜,虔誠地為亡母上香許願。


    阿母,你放心,女兒現在過得很好,雖然不及您當年中保家衛國之驍勇,可我也在盡我最大的所能為邊關將士百姓付出。


    若您在天有靈,請保佑邊關萬民都一直這麽順遂下去吧,保佑衛驍早日征服匈奴,讓大晉自此無外族之困。


    年少時,她的每個願景都隻關乎她自己,關乎淩央。


    可現在,她的心不再狹隘到隻剩下那個人了。


    霍晚絳和小櫻在城南拜祭完劉伶,迴到太守府時已至黃昏日暮,金光遍撒,整個太守府上方都罩著絢爛的火燒雲。


    而衛驍的無數謀士、幕僚及部將,皆滿臉凝重地相繼走出太守府,見到霍晚絳和小櫻時,他們不忘向她施禮問安。


    霍晚絳心中咯噔一下。


    許久沒在太守府見到這樣沉重的大場麵,上次軍師謀士百將聚集,還是兩年前對付匈奴人一場大規模的進攻。


    那時衛驍召集了手下所有人,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滴水未進,在太守府圍著沙盤商議對策。


    他出征前,隻丟下一句“雲中郡內大小事務無論輕重緩急盡數過問夫人”,便帶著一群猛將和無數男郎走向了北方,隻留下霍晚絳和一群女眷、老弱病殘守在雲中。


    那次嚇得霍晚絳丟了半條命,她以為大晉要敗了,甚至做好了衛驍會馬革裹屍的準備,硬著頭皮替他撐起了雲中城。


    好在衛驍以少勝多,打退了來勢洶洶的匈奴人不談,繳獲了無數寶馬良駒、金山銀山、匈奴奴隸,更是直接率兵追擊到狼山,將代表大晉的火鳳旗插在了匈奴某任鼎鼎有名老單於的墳頭。


    他說過,秋冬兩季是匈奴人南下擾晉的高發時期,草原上水草不足以喂養牲畜,胡天的雪比大晉的還要冷,所以這兩季是邊關最辛苦的時候,無時無刻都要提防。


    若隻是幾十數百個匈奴人小打小鬧的劫掠便罷了,今日這陣仗,莫非——


    霍晚絳心急如焚,提起裙子就大步跑進了衛驍書房。


    衛驍似是很疲憊,大馬金刀敞開腿坐在坐榻上,他的頭微微後仰,躲開了西窗日光,此刻正在閉目養神。


    聽到書房內的動靜,他徐徐扭頭,睜眼,見是霍晚絳,他隨即起身,笑道:“迴來了?你去了一整日,孩子們想你了,一起用晚膳吧。”


    他越是故作輕鬆無畏,霍晚絳就越是擔憂。


    她咬住下唇,問出那個最害怕的問題:“將軍,可是匈奴人又來犯我邊境?”


    衛驍停駐腳步,麵上露出抹怔色,他揉了揉額角,問她:“你怎會這麽想?距離上次的大戰才短短兩年,他們休養生息不會有那麽快的。”


    倒是霍晚絳愣住了,她手足無措,站到了沙盤前:“您不是說,一進秋天,邊境就要提高警惕了麽?方才我見雲中幾乎所有的守將都來府上了,我害怕……”


    原來她誤會了。


    衛驍衝著門外的小櫻揮了揮手,小櫻懂事地退下,還不忘替他二人關好房門。


    “就算匈奴人來我也不怕。”衛驍站到霍晚絳身側,與她一齊垂眼俯視沙盤,“阿絳,你上迴就做得很好,雲中城沒有出半點亂子,你乃女中豪傑也。若再有下迴,我可放心出征了。”


    霍晚絳抬臉望著他,她的角度,能看到他絡腮胡子之上一雙有神的眼睛。她繼續追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衛驍沒有直接應答。


    他深唿了一口氣,才敢直視她的目光:“阿絳,長安那邊傳來消息,你叔父病重,恐不久於人世,我要帶些人隨我一起迴長安。方才,不過是給他們交代這段時間要如何做罷了。”


    霍晚絳臉色陡然變得煞白。


    事實上,她剛來雲中城第一年,就聽說了叔父身體急轉直下的消息。


    為此,她還懷疑過是淩央的手筆,但衛驍告訴她,淩央不屑於以這種手段對付霍霆,更一時沒有那個本事。


    也就是說,叔父是自己生了重病的。


    她沒想到叔父正值盛年,會這麽早就……


    她對叔父的感情一向很複雜,一如叔父對她的感情也很複雜,總歸,論恨,她無法根深蒂固地去恨叔父;可若論旁的,她又自認為自己不是當今霍家的一份子。


    若站在百姓的角度,叔父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權臣,晉武離世後,大晉再次邁進盛世的門檻,漸漸過上安定富足的生活,半數都是他的功勞,淩朔淩央不過是按照他的意願發號施令。


    同時他是自己的長輩,是阿父最疼愛的弟弟,論私心,她是難受的。


    霍晚絳心裏忽然堵了起來。


    叔父一死,長安又要變天了,其中最大是受益人隻能是淩央。衛驍身為他的舅舅,無條件地站在他那邊、要不留餘地去支持他,這些她都理解,都接受。所以不必衛驍說,她也知道衛驍接下來必然會迴長安。


    這幾年她處處都逃不開淩央的身影。


    她總能從旁人口中得知,他不知不覺中收攏了權勢,如春雨潤物般,等發現時已如獨木生成林。朝廷上帝黨變多,連叔父在政見上與他相左時也屢屢選擇退步。


    他不是淩朔,更不是昔日初迴長安時隻有寥寥數位支持者的新帝,現在隻等叔父一走,他就徹底贏了。


    一個人能隱忍到他這種地步,哪怕這幾年忍得丟了親女發妻的性命也能在霍霆麵前裝孫子,他真是比淩晉列為先祖和晉武更有能耐。


    霍晚絳在心中冷冷地道了句,恭喜陛下得償所願啊。


    衛驍認真觀測著霍晚絳小臉上閃過無數種變化。


    他提醒她:“你別擔心,霍家最後如何,絕不會殃及於你。”


    霍晚絳卻強笑地看著他,眼底是他熟悉的那抹倔強:“將軍,恭喜您可以迴長安了,可我不願迴去,我想留在雲中城一輩子。您……您就此舍了我吧,我能自立的。”


    衛驍挑眉:“迴長安?我自是會迴去的,可你這話怎說得我不迴雲中一樣?”


    霍晚絳愣了:“您等了這麽久,籌謀了這麽久,不就是為了此刻嗎?”


    衛驍這一路上付出的東西太多,現在他終於可以迴到權力的中心,迴去做第二個衛大司馬、霍大將軍,他就是下一個權傾天下的權臣,也將是淩央最重用之人。


    這樣的政治高崖,是無數官員一輩子都夠不到的,他居然要迴來?


    衛驍又被她的想法逗笑了,他朗笑道:“迴長安做衛大司馬、衛大將軍,是很風光,也是每個男子的畢生追求。可我衛向禮不屑於在朝堂之上操弄權術,阿絳,你知道我的抱負,我要做的是像你父親那樣的人。”


    霍晚絳不禁喜極而泣:“好,您隻管放心去,我和孩子們在雲中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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