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陽城往南,一位身穿黑衣的青年男子背上背著一條黑匣,手中撐著把黑傘依舊是在趕路。


    在去年之時這條路他已經走過了一次,那次從北陽城到四方城千裏之遠他用了足足一個月時間,未曾著急過片刻。


    因為他的老師告訴他,路上不要走的太快,這樣才可以多看看一些人,多經曆一些事。


    而如今他走的卻是異常之快,不願多停留片刻,是因為他的老師讓他迴都。


    未說快,也未說慢,那便求快,且夏雨夜並無何可看的人,可經曆的事。


    偶遇燈火處,眼神未曾停留,腳步更是毫無放慢的打算。


    雖不知到底為何事而迴去,但這是迴都後才需要去考慮的,現在隻用盡快趕路便足夠。


    這個晚上,很多人皆無心睡眠。


    大昌王朝邊境,那座名為宛丘的城池外滴答著細雨,城牆上方負責巡邏的守衛依舊麵容堅毅,恪盡職守。


    一中年漢子依舊靜靜坐守在城門口,可他的心卻並不如表麵那般平靜。


    他的麵前有著一個醃菜壇子,裏麵已經空空如也,甚至辣白菜殘留在壇子內側上的汁水也被極為貪婪的用蒸餅刮取幹淨,填入肚子裏。


    麵前的戰馬雖經了一路風雨卻也依舊威風十足,低垂著頭似乎想要與其爭點醃菜的味道來聞上一聞。


    強壯的四肢都已經陷入濕濘的土地,可隻要它願意,隨時都可抽出蹄子來在雨水中狂奔。


    戰馬的背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已經被雨水淋的濕透,好些吃食該已經不能再吃。


    漢子並沒有再從馬背上取出一些繼續填充肚子,隻是靜靜看著天空而下的雨水。


    在他頭頂的城牆上方巡邏的守衛盡管表麵上未透露出什麽奇怪和疑惑之類的感覺,但心底裏的訝異卻是抑製不住。


    就在戰馬將要在雨中睡上一覺之時,漢子眼中的畫麵開始變了。


    前一刻他的眼中隻有前方豎立的那杆長槍,麵前的那匹戰馬,以及漫無天際的黑色雨水,現在雖然也是那樣,但畫麵中卻多了一位瑟瑟發抖的弱小少年。


    漢子微抖的雙手已經慢慢恢複平靜,正襟危坐的身形似乎有些放鬆般的不留痕跡頓了一下。


    戰馬微微撇過頭去看了一眼,似乎是聞到了自己背上的一些難聞且讓馬感到羞恥的氣味,趕忙重新別了迴來。


    一小小少年步伐沉重,瑟瑟發抖的向著這邊走來,去時什麽樣,迴來的時候依舊什麽樣。


    身上雨水沒有加重,身形看著也並未再狼狽上幾分,因為他本來就已經足夠狼狽,就算再如何狼狽也依舊是那個樣子,至於身上衣服蓄積著的雨水更是趨於飽和。


    夏季的雨跟冬季的雪最不容易讓人防備。


    初始淋到身上之時甚至會生出一種涼爽的感覺,很能驅走季節帶來的燥熱,但涼爽過後則是趕不走的冷。


    他現在感到很冷。


    許久之後那雨水中的小小身影開始放大,漢子坐在原地開口道“我讓你迴去。”


    少年沒有立馬迴答,而是先四處看了看想找個遮雨的地方,極為聰明的鑽到馬背底下,抬頭瞥了眼已經被拆封的那個醃菜壇子,抹了把頭臉上的雨水,雙手擰了下衣服。


    最後才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迴道“我知道,但我沒必要聽你的。”


    漢子對於他的迴答有些意外,依舊板正著臉迴道“隻要我開口,你隨時會被那匹馬踩死。”


    少年蹲在戰馬下方與其對話,雖然漢子坐在那裏不再如之前那般高大,可由於餘明蹲在地上的緣故,所以在那位少年的眼中對方依舊高大。


    這位少年聲音都有些哽咽道“這是我的馬,它不會踩死我。”


    漢子忍不住笑道“你為何要迴來?”


    少年沒有再去思考什麽,因為在剛才選擇離去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已經思考了很多。


    吐了口落在自己嘴裏的雨水,直接迴道“這匹馬是先生為了防止我迷路送給我代步用的,我娘親手將我扶上來跑到這裏。你吃的那壇子菜是我娘怕我從軍後軍營裏夥食不好會挨了餓在二十八天之前就已經開始醃製,裏麵是我很喜歡吃的辣白菜,今天開封的口感最好。我迴來是因為這些都是我的東西!”少年說到最後已經開始帶著哭腔大喊了起來。


    漢子聽到這些話並沒有憤怒,而是帶著一絲疑惑問道“你剛才做了什麽?”


    少年依舊蹲在戰馬下方,再次抹了把臉上不停滴下的雨水,迴道“我剛才走了一會兒路,淋了一會兒雨。哭了一會兒,又想了一會兒。”


    漢子沒有嘲笑,而是認真問道“哭什麽,又想的什麽。”


    餘明抹了把淚水接著迴道“我想到了我娘,我娘要是知道我把她給我的東西就這麽扔在這裏,迴去我會被她打死的。”


    漢子有些好笑問道“就這麽簡單?”


    餘明搖了搖頭,死死抱住馬腿,堅定迴道“這不簡單,你吃的那壇子菜可以算是我送給你的,我娘不會怪我。但這匹馬和馬背上的這些東西都是我的!”


    漢子站起身來,冷聲道“我若是不同意呢?”


    餘明依舊抱著馬腿,哽咽迴道“那我會罵你。”


    漢子微微一愣,帶著些不解開口問道“你最擅長什麽?”


    “罵人。”


    漢子恍然大悟,好笑道“麵對強敵,迫不得已用出自己最拿手的手段,這麽看起來好像是不錯。但你會死,你不怕死?”


    餘明向著來處望去,再次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開始從馬背下鑽了出來,看著那位中年漢子發現對方還是那般高大。


    仰頭看著中年漢子開口迴道“我不太清楚什麽是死。但我想我應該是害怕的。我娘每次都說要打死我,那種疼可能就是死。我爹出海再也迴不來,那應該也是死,魚兒能煮熟吃進肚子裏,那可能也是死。這幾種死我都害怕,但我更怕被我娘打死。”


    漢子仔細思考了許久,才明白這位少年到底想說些什麽。


    餘明不太會說話,口中的這些話如果是某個臭小子說出來肯定會更加有氣勢許多。但餘明很不一樣,有人說他爹出海迴不來了,他很久之後才知道死是迴不來。


    對於母親的傷心他會難過,但跟他爹沒什麽關係,隻是心疼娘親罷了。


    每次去城外捕了魚迴來,魚兒活蹦亂跳讓其滿心歡喜,大多數魚兒來不及迴到家中給它一刀便已經是沒有生機,那可能也是死,有些被某人扔到院子外的池塘裏,過兩天沒有漂浮上來翻著白肚,那應該就是活了。


    對於餘明來說生和死的區別隻是做好了飯能不能迴家吃,天黑了能不能迴家睡。捕撈來的魚兒會不會動,會動就不能直接下鍋,不會動了才可以煮著來吃,剁碎來包餃子。


    還有一種經曆讓他更為直觀,去年那小子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知道若是起不來跟自己玩,那應該也就是死了。


    他也知道對方手中那杆長槍捅在自己身上也會死,他還知道走在路上自己會凍死,會餓死,會被野狗活活咬死。


    沒有一種他不害怕的,但最怕的還是他所說的第一種。


    因為其他死他未曾體驗過,雖然娘倆過的苦,自己卻很少挨餓受凍過,即便有也從未讓他感受到死亡的靠近,但被自己娘親打他卻是親身經曆過的。


    未知會讓人恐懼,而有些事情經曆過反而更加害怕。


    漢子大笑了兩聲,指著身後開口道“你可以入這座城,不過你要想明白,因為我不會輕易再放你出來。”


    餘明眨了眨雙眼,不解道“為何?”


    漢子將手中長槍直刺入地麵,雙手負後開口道“沒有為何,因為這座城內我說了算。”


    餘明呆呆的看著那位高大漢子,看著那杆直刺地麵的長槍,再次覺的這個人好生高大。


    城牆上有兩人小心翼翼的笑聲,一人忍不住道“咱們老大還是那麽霸氣。”


    “誰說不是呢,不然能當咱們老大?”


    “也不知道那小子能不能熬下來。”


    “我倒覺著那小子應該牽了馬就跑掉了,看給他嚇的可不輕啊。”


    “唉,都到家門口了,那匹馬能跟著他走?”


    “這可說不準。”


    餘明聽不到城牆上方傳來的對話,隻能聽到漢子的那聲話語依舊在自己耳旁迴蕩,試著牽了牽身旁的那匹馬,發覺能牽的動。


    仰臉看著漢子說道“我能牽動它,這是我的馬。”


    漢子麵容平靜,未曾迴話。


    餘明看了看身後,沒有猶豫,而是牽馬走進了麵前的那座城。


    從漢子身旁經過時,對方再次開口道“作為一個軍人,屬於我們的東西可以丟,但一定要拿迴來。分毫不可相讓,不管是一隻矛,一杆槍,一巴掌地,哪怕是一塊小小的馬蹄鐵,一壇醃菜,塊蒸餅,隻要是我們的,那就是我們的。”


    少年牽馬入城,認真迴道“那壇菜是我送給你的。”


    漢子嘴角露出一絲輕笑,開口道“你不敢向我討迴來?”


    餘明手上多用了些力氣,牽著馬繩向前走去,搖了搖頭迴道“我娘知道我敢吃獨食,會罵我的。”


    夜雨淒涼,漢子獨自一人站在城門口,向著南方看去,雙眼中流露出一絲笑意,開口道“關門!”


    而後慢慢走入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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