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如幾乎是拚盡了所有的氣力在狂奔,想逃出這座西式洋樓,可是想著外麵都有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嚴密守著,她卻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逃脫。

    樓層內日式推門房間比比皆是,悠長迴廊錯綜複雜、四通八達,仿佛這樣奔跑下去永遠沒有盡頭。羅襪踏在光潔的木質地板上,微微有些打滑。隻消一會兒,她便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糟了!這下該怎麽辦?斯如四顧張望迴廊內是否有人經過,不想剛轉過一個彎角處,斜刺裏便橫出一個人來,她一時躲避不及,迎麵就撞在那人身上,身子亦軟軟栽進那個人的懷裏。

    “姑娘小心!”那人見勢眼疾手快,忙穩穩托住她的身體,不讓她摔倒在地。

    “啊!”來不及喊痛,斯如立馬捂著頭不住地點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抬頭一看,沒想到竟是一早的前井利川。

    “先、先生?”斯如愣愣地開口。

    前井利川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樣子,不覺微微一笑,和言問:“怎麽是祁小姐,有老虎在後麵追你嗎?”

    想著房裏的男子,斯如低低囁喏道:“那可比老虎可怕的多了。”

    “哦?究竟是什麽東西,把祁小姐嚇成這樣?”

    斯如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也沒什麽。”

    前井利川的嘴角扯起一絲溫和的笑意,眼裏卻是暈著冰冷,有些不悅道:“如果沒什麽事,還請祁小姐迴自己的房間等待晚宴的開始,我想我說過今晚的重要性。”

    話說到這兒,想著房裏那個欲對她不軌的男子,斯如不由心生懼意,人也退後了幾步,道:“先生,我不是故意跑出來的,隻是、隻是方才那房裏有男子想要對我意圖不軌……”

    “你說什麽,是誰?”前井利川顯然是被這個答案有些困頓住了,接著道,“祁小姐在哪個房間?”

    斯如轉眼想了想,認真迴答:“聽那些替我梳妝的姑娘說是武田由美小姐的房間,而那個男人進門來卻是叫了‘繪織’,我也不是很清楚。”

    “由美?繪織?”前井利川默然一愣,緩緩從嘴裏撕碎出語,“該死的!”

    斯如見他像是要發火的樣子,害怕的又退後了幾步,小心問:“前井先生,我能不能不去那個房間?我能不能迴家去?”

    “你顯然被被那幾個姑娘騙了,那是山田繪織小姐的房間。繪織最討厭陌生人無端進她的屋子,如果你在那裏被她看見的話指不定要遭什麽罪……”

    他看著眼前女子滿臉懼意、楚楚生憐的模樣,心下不由溫軟,輕聲說:“我沒想到她們合起來欺負你,但是今天的晚宴你不能缺席,隻要今晚之事過了,我一定送你平安到家,好嗎?你別後退了,過來。”

    斯如抬頭疑問地看著他,見他溫和地笑起來,仍輕聲道:“過來!”

    她確定他不會拔槍出來傷害她,隻得低著頭,慢慢一步一挪地蹭過去。到他身邊三步遠的時候,她就停了下來。

    前井利川微不可聞地輕歎口氣,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你跟我來,我帶你去新的房間,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感覺手裏的溫熱和力量像是安慰她不安的心,斯如漸漸放鬆下來,隨著他的腳步一步一步向前而去。

    “怎麽都沒穿鞋?”前井利川和言問。

    斯如低著頭,努了努嘴,道:“方才跑的快,一時竟忘了。”

    男子的笑意漸漸漫上嘴角,複問:“那又為什麽怕我,怎麽叫你都不靠近?”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輕聲迴答:“我怕你像在火車上的那些人一樣,拿槍口對著我的腦袋……”

    也許有一秒鍾,也許有很長時間。前井利川從嘴角漸漸逸出一絲笑來,然後這笑意慢慢地擴散到臉,最後眼睛裏也盛滿了笑。斯如卻覺得她真的站不住了,不禁捂著胸口倒退了兩步。他大聲笑了起來,像是有微弱的電波流過心髒,讓人的心麻麻的,酥酥的。

    笑過之後,卻是有長時間的默默無語,接著他淡淡道:“祁小姐,其實在日本,並不是每個人都是那樣的……但是這裏是上海,有太多太多要考慮的因素,是我們與你們國家注定要交鋒的戰場,所以才會有殘酷和殺害……”

    “不,你們這是在濫殺無辜,為什麽不擺明了講你們想要以上海為跳板來征服中國呢?”斯如不免有些不服。

    前井利川沉靜下來,轉首看她,眼神有利刃的光芒閃過,道:“不可否認,我們確實有這個想法。但是按照你們中國的一句話來說,就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祁小姐,要怪就要怪你們國家太過迂腐墮落,太過懦弱不爭……”

    “這根本不是迂腐墮落、懦弱不爭!中國從來是以儒家思想為先導,為人之仁,提倡以人為本、以理服人、以德報怨、以和為貴,由此推己及人,達到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這或許就是你們日本人永遠都不會懂得的道理!”

    前井利川聞言,微微眯起眼,像是要從她眼中看出什麽,卻終是笑了笑,道:“話雖如此,但是中國人確實愚昧無知、自大狂妄,清王庭從馬背上打下來的天下又如何?還不是在我們的槍口和炮口下乖乖簽了割地賠款不是?”

    話說到這份上,斯如從心底裏油然生出一股子倔強和鬥誌來,微微一笑,字字句句擲地有聲:“說到自大狂妄,先生,我很不認同你的說法。我想這是你們日本人應該好好自省的地方吧,竟然妄想以區區小國覬覦泱泱大國,這才是以卵擊石、愚昧無知。國人確有吸食鴉片,確有簽訂不平等協議,但是這樣一個國人並不代表了千千萬萬個中國人!孫中山先生即將在就職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難保幾年後,我們還會一味這樣輸於你們。前井先生,把別人當做傻子的人,其實自己更是傻子。我祁斯如雖是怕死怕痛,但在這個問題上雖死猶榮。大事尚且如此,何必還在小事上親者痛、仇者快?”

    前井利川足足看了她有好長時間,像是有些不可思議,驀然間又點了點頭笑出聲來,言語裏頗是讚賞意味,“此番話若是換了旁人,估計你就真的沒命出了這道門了。祁小姐,你不是個普通的中國女人,如此大家風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斯如微微笑了笑,沒想過自己的日語什麽時候說的這麽好,隻是溫然迴道:“小女拙見,先生過獎了。”

    “如果我們兩國沒有隔閡、沒有這些問題的阻礙,或許我和祁小姐能達成共識成為好朋友,真是可惜了……”

    斯如莞爾一笑,眉眼間皆是一片清明,“一點也不可惜。先生可曾知道紅拂女在客棧梳頭時,虯髯客在幹什麽?”

    前井利川眸光一亮,笑著道:“虯髯在看著她梳頭。”

    沒想到這個溫潤的日本武士竟然知道中國的曆史文化,於是頷首笑說:“不錯,這便是非關風月、隻為真心。先生能迴答斯如的問題,又能心胸寬廣包容斯如方才的大言不慚,在見解上自也是能與斯如一同辯駁之人。國籍不同與文化差異,想必並不影響我與先生交友吧,不是麽?”

    “祁小姐果真不是普通女子所能比擬,我還真有點小看你了,以為你也是空有美貌而已。沒想到,嗬,你這番膽識怕是連惠子也未曾有吧。”

    “先生說的惠子是?”

    前井利川溫潤一笑,淡然道:“隻是一個故人。但聞祁小姐之意,利川深有同感,今日便也交了你這個朋友!”

    斯如抬起頭來嫣然一笑,明眸善睞中,笑聲輕柔如簷下銀鈴銀鈴,在春雨飄渺的微風裏輕輕搖擺,“先生很是豪爽。”

    “豪爽倒也稱不上,隻是不想錯過一個益友。還有,你日後也不要叫我先生先生了,免得生疏,隻叫我利川便好。”

    斯如笑著應聲,道:“好的,那利川,你也不必再一口一個祁小姐,隻管叫我斯如就行。”

    話至投機,兩人相視一笑。斯如怎麽也不會想到,今日這番能送上小命的言論竟能交到一個異國好友,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來到新的房間,交代了一些必須的吩咐後,利川也應事先行離開。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斯如拉上推門,這才覺得身子虛脫,一下子坐在了地板上。她可真是吃了豹子膽,對一個日本人說了那麽多話,幸好前井利川為人磊落,又能聽進她的話,否則她現在定是死都沒處死去。

    遠遠的,迴廊幽深中,當前井利川經過一間推門小屋時,卻聽有三浦弘之不耐煩的聲音從中隱隱傳出:

    “上海很大嗎?掘地三尺也給我找她出來!一個大活人,又不是什麽山精鬼怪,諒她能跑多遠?她定是藏在了這樓中,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盡快給我找她出來!”

    接著是龜田二郎惶恐的聲音:“這……上海真的很大啊……何況將軍口中的女子還沒有姓名……打擾到其他姑娘指不定又要埋怨我。噢,對了,三浦將軍,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既然是不當講的話,那就不要講了。”

    龜田聞言,言辭一下子噎在那裏,不知該不該說下去。

    卻聽三浦弘之忍不住哈哈大笑的聲音,道:“你講吧,講吧。”

    “我方才看到利川君和那個小如意走得很近,而且看兩人舉止親密,不知是不是將軍要找的那個人……”

    三浦的聲音微微有些不悅,道:“利川君?你說那小如意……如果真是,夜宴後直接把她帶到我身邊來!現下跑了櫻桃,不能連如意果也丟了……”

    ……

    前井利川聞言驀然一愣,像是想到了些什麽,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眉頭亦微鎖起來,“難不成斯如遇到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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