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城,是李七夜的故鄉。


    這個地方,以燒製陶器出名,從上空望去,地麵上燒製陶器的火光,徹夜明亮。猶如天上燦爛星河。


    大乾陶器,一多半出自陶城。而皇宮裏用的陶器,全部來自陶城能工巧匠之手。


    陶器名稱的由來,最早便是因為,這些器皿產自陶城,因此被人稱作陶器。


    因為會燒製精美陶器,陶城匠人們得到極高的禮遇,但大多數人家,還是希望孩子將來能讀書識字,通過科舉,走上仕途。


    雖然做匠人,可以得到很高的禮遇,甚至進入了上九流,但畢竟是辛勞的差事,遠不如讀書人做官來的風光。


    辛姓是陶城大姓,幾乎一大半製陶世家,都出自辛家。十瓷九辛的說法,成為人們共識。


    與李七夜不同,辛浙從小就生在富裕之家,他的父親製陶手法高超,經他手製造陶器,賣到了四大部洲,賺迴來數不清的銀子。


    辛浙一家,絕對是辛氏家族裏,一言九鼎的人物。


    辛浙雖為富庶之家的子弟,卻沒有紈絝公子做派,與李七夜相處很好。有人勸辛浙,遠離李七夜,免得被他沾染了滿身窮氣。


    辛浙笑了笑,“我之所以富貴,是我父親賺下的,跟我毫無關係,假如我與李七夜一樣,出生在窮苦之家,隻怕我未必如他,現在墳頭草已經很高了。”


    當年李七夜能夠來京城趕考,與辛浙的資助密不可分。


    李七夜高中之後,很想迴去看看,卻被辛浙來信勸阻,剛剛在朝廷做官,應該安心公事,不要讓同僚輕看了。


    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小包家鄉的泥土。


    李七夜讀書時,夙興夜寐,非常辛苦,經常一天隻吃一次白粥。長此以往,熬壞了腸胃,做官之後,飲食歸於正常,但陳年舊疾還在,偶爾發作,就讓李七夜五髒六腑難受。


    每當這時,李七夜就會用一小塊家鄉泥土泡水,喝下之後,藥到病除。他也更加想念辛浙。


    自己父母早亡,陶城唯一值得李七夜想念的人,就是辛浙了。


    為了辛浙,李七夜不介意迴去。


    見到老家來人,李七夜非常高興,招唿清風上茶。


    吳九鼎有些局促,“我隻是個粗笨的下等人,肚子裏沒幾兩油,喝不得茶水,李大人若是方便,賞些清水就好。”


    他言語中透露出來的謙卑,讓李七夜暗暗心酸。趕緊命令清風準備肉食。


    清風向吳九鼎道,“你真的好大麵子,我們李大人,每月也隻是吃兩三次肉食而已。”吳九鼎有些惶恐,“有稀飯湯餅胡亂吃些,填飽肚子就好。”


    李七夜又叫住披著蓑衣,準備出去買肉的清風,“上等的千家醉,也買幾壇迴來。”


    清風向吳九鼎豎起大拇指,“家鄉來人,老爺舍得花錢。”應聲去了。


    吳九鼎脫下外衫,露出瘦骨嶙峋身軀,上麵遍布傷痕,新傷壓著舊傷。觸目驚心。


    李七夜驚訝道:“是何人打傷了老丈?若是我能幫老丈,定當盡力。”


    吳九鼎重新穿上外衫,“剛才那樣做,實在是逼不得已,不瞞大人,如今辛公子家裏,出了變故,萬貫家財散盡,家裏燒製陶器的幾個瓷窯,連同燒窯的匠人,全部被人霸占了。”


    李七夜正在為吳九鼎倒茶,聞言手臂發抖,一杯茶水,大半杯流在外麵。


    清風買了肉食酒水迴來,收拾好了,請兩人入座。吳九鼎再三推辭,最終拗不過李七夜,側著身子坐下。


    大乾雖然開化,但禮數講求很嚴,吳九鼎雖然是李七夜老鄉,卻也隻是平民百姓,而李七夜是朝廷官員,兩者身份相差懸殊。無論如何,都不能同席。


    半碗酒下肚之後,吳九鼎少了些拘謹,話語也多了起來。


    吳九鼎與辛浙,是在獄中相識。


    說起來,吳九鼎也是苦命之人,他生來憨厚,雖然生在陶城,卻不會製陶手藝,隻能去瓷窯幫忙做些裝窯之類的苦力,混口飯吃。年齡漸漸變大,卻沒攢下銀子,荷包空空,自然也沒討上老婆。


    後來有個流浪到陶城的女子,神智偶爾清楚,但大多時候糊塗,吳九鼎把這女人領迴家裏照顧,到了後來,生下一個兒子。


    生下兒子之後,女人神智竟然好了,將吳九鼎一間半破屋,收拾的幹淨利落,那女人木釵布衣,雖然每日粗茶淡飯,卻也漸漸兩頰泛紅。


    吳九鼎自覺幸福,鄉人們也說,吳家的祖墳上,冒了青煙。吳九鼎憨憨一笑,“這可不是冒青煙,而是墳炸了!”


    兒子漸漸長大,妻子的瘋病,也從未再犯。


    吳九鼎以為,日子就可以這樣過下去。


    一個夏天的中午,兒子六斤嫌熱不肯睡覺,吳九鼎便帶著兒子,去三裏路外的浮沱河玩水衝涼。一個時辰後,他帶著兒子迴來,剛剛走近籬笆門,就看到看門大黃狗,躺在門口。


    那大黃狗脖子被擰斷,身子已經涼了。看來死了一段時間。


    他抱著六斤快步進院子,卻看到妻子的衣服,散亂扔在通向裏屋的路上。


    吳九鼎雖然憨傻,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放下兒子,大叫著衝進屋子,卻被人一腳踹了出來。


    那人跨坐在床上,衣衫半開,露出胸膛上一條入雲龍。正是當地一霸,入雲龍辛龜。他一直欺男霸女。被人告到官府,又被家裏用錢買了出來。


    時間久了,人們便知道,辛龜父親買通了官府。便沒人再高,都躲他遠遠地。


    吳九鼎抄起頂門杠,再次衝進去,辛龜再起一腳,把頂門杠踢碎,接著第二腳,又把吳九鼎踢倒在地。他不慌不忙穿好衣服,離開時又抱走了吳家抱窩的蘆花雞。


    那是吳家唯一的活物。


    吳九鼎掙紮起身,見兒子步履蹣跚來到身邊,伸出稚嫩小手,努力拉他起來,他將兒子抱在懷裏,無聲流淚。


    當晚吳九鼎的老婆,上吊自殺。吳九鼎傾盡家財,卻不夠為老婆買一具薄薄的棺材。


    村人們湊錢,為吳九鼎老婆買了棺槨,吳九鼎帶著兒子,挨個給鄰居們磕頭,他混的不好,他的朋友,日子也過得艱難。


    兒子六斤還不懂事,磕到後來累了,便用小手拉著父親衣角,可憐巴巴的看著一下蒼老很多的父親,想懇求父親,不讓自己磕頭了。


    向來寵溺兒子的吳九鼎,一巴掌打在兒子屁股上,幼小的六斤倒在地上,哇哇大哭,滿臉淚水叫著媽媽。


    吳九鼎抱著兒子,守著妻子冰涼的屍體,一夜無淚。


    李七夜看著吳九鼎,這個滿頭白發,臉上溝壑縱橫的老者,其實也隻比自己大十幾歲。肯定是心裏裝了太多委屈,又沒人傾訴。


    今日李七夜的酒水,打開了吳九鼎宣泄的閘門。


    李七夜著急想知道,辛浙如何入獄,但見吳九鼎說的悲戚,不忍心打亂,隻是恰到好處,為他倒酒。


    一個人,隻有心裏的委屈裝不下的時候,才會迫不及待,找人傾訴,而今天,李七夜要讓他說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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