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離開了,宮娥太監們也退到殿外候著,房內隻剩下我和經天子二人。


    夜更深,風更冷,以後要走的路還更長。鑲金鏤空的窗架外,銀月如盤,高掛蒼穹。滿月,正是我蠱毒發作的時候。蒼白著一張臉,恰好當作為借口,愧疚道:“聖上,悅容舊疾複發,今夜恐不能服侍您了。”


    將我橫抱起來放到床上,捏好被角,經天子道:“是什麽頑疾,怎麽臉色這麽差,還流了那麽多冷汗。”柔柔眼神滿是憐惜,正要喊禦醫,被我阻止住了,“不過是從小操勞落下的病根子,沒什麽大礙的,現在隻想好好休息。”他坐在床榻旁撫著我的鬢發,“那悅容快些睡吧,朕在這裏陪你,也別想多了,朕要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身,我們來日方長。”


    這話讓我頗為驚訝,與其說他荒淫,倒不如說他濫情更為貼切吧。輕然嗯了一聲,沉默稍許,又道:“皇上也快迴宮休息吧,這裏有奴婢們伺候,您明個兒還要早朝呢。”他笑了笑,白淨的臉暈烘照在幽閃的燭火下,溫溫和和就像是塊暖玉,“不去了,陪悅容要緊,朕今晚就在這看著你睡,哼小曲給你聽。”


    為了一個剛進宮的女人就這麽荒廢朝政,也真是個無道昏君,怕是我那日後的名聲會因他更加敗壞。閉目掩飾眼中的輕視,輕道了聲謝謝,再度睜眼,在宮殿懸梁上看見一塊衣角垂落。經天子奇怪地問我怎麽了,是不是又哪裏不舒服了。我忙笑著說沒事,趁他不備的時候點了他的昏穴。經天子叮嚀一聲,趴倒在床榻旁昏睡過去。


    下了床,對著空房子道:“你們都出來吧。”


    風聲作響,紗燈下的燭火晃動幾下,兩道人影出現在我麵前,便是風華少年郎:一人水澱藍衫,麵容內斂沉穩;一人玄色華服,眼神張揚娟狂。正是在劫和天賜。


    在劫問:“阿姐,你身子怎麽了?”定落在我身上,那深邃悠長的視線,似有著將萬物看穿的魔力。我撐起笑意,佯裝輕巧道:“無事,不過是騙騙那傻皇帝的。”他安靜看著我,沒再說什麽,卻讓我有種說謊後的心虛。


    趕忙轉了話題,我問:“剛才在大殿上發生的事,你們都看到了?”


    在劫微微頷首,天賜雙手枕在腦後,倚在玄柱上,還是那副紈絝子弟的模樣,咧嘴笑道:“我說悅容姐啊,你可真是從來不教弟弟失望呐,瞧這戲演得真是神了,哪日教教我怎讓眼淚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他日必成千古絕活。”我瞪了他一眼,叫他少嘴貧,道:“姐姐有事要拜托你們去做。”


    天賜抬腳踢了踢經天子的背,不屑道:“是不是要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這昏君?沒問題,現在就為你辦到,保證利索得天怒人怨慘無人道!”從腰間抽出匕首放在嘴邊舔了舔,捋起袖子一副蠢蠢欲動準備幹事的模樣。


    “胡鬧!”本以為他做官後穩重不少,怎麽還這般不讓人省心?我揪著他的耳朵劈裏啪啦地教訓了他一頓,他這才乖乖溫順下來,揉著紅腫的耳朵笑得賊滿足,“好久沒被悅容姐擰耳朵了,這感覺還真讓人懷念。”說得我啼笑皆非,也極為感觸,這段時日大家都各忙各的,的確好久不曾親昵了。


    在劫眉頭一蹙,怒斥:“沒形狀的下作東西,正經點讓阿姐把話說完。”天賜剜了他一眼,哼著鼻子啐聲道:“少在爺麵前裝兄長,你也不過比爺早出生一天而已,整天臭著一張硬臉,還真當自己是茅坑裏出來的石頭?”於是乎,兩人又起了口角,唇槍舌戰,口水飛揚。


    我的頭又習慣性地開始發痛,從小到大都這麽吵了十幾年了,他們不膩我都煩了,擠著青筋直蹦的太陽穴,怒喝:“行了,別鬧了,說正事。”


    姐姐的威嚴不能小覷,兩人終於安靜下來,恭敬點頭,“姐姐請說。”


    我正色道:“近日內,常昊王必將兵變,我要你們竭力去輔佐他。”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天賜那張鮮少正經的臉突然陰沉下來,瞪著我嘲諷道:“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悅容姐,你才隻是訂了親,怎麽就這麽迫不及待地為未來夫家綢繆策劃了?”雙手抱胸,腳尖踢著經天子,“但你可別閃了神,這個昏君才是你現在的夫婿,別是弄錯身份,胳膊拐著外邊去了。”


    心知他不喜常昊王,我也不生氣,提醒道:“別忘記你現在的身份地位是誰給你的。”


    哐啷一聲巨響,銅壺被憤怒地一腳踢翻,天賜咬牙道:“是,我知道,是他趙子都逼著姐姐嫁給他,才換得我的高官厚祿榮華富貴!怎麽樣,那又怎麽樣?!隻會讓我更加恨他!我真的越來越不懂姐姐了,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像他這種男人,有什麽值得你留心的?將你丟在這個毫無人情的皇宮裏,任豺狼虎豹將你環肆,他卻默然無視,他對你的情義都在哪裏?我根本不屑去幫這種人!”


    高亢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無奈、痛苦、掙紮,眼角似帶著冰冰的涼意:“你明明知道,我從來不會拒絕你的請求,為什麽還要我這麽做,讓我這麽難過?為什麽你總是不懂我的心,這樣的心情,如果可以的話,也真不想要了……做牛做馬做豬做狗,都比做你弟弟快活!”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瞧這話說得……我眉眼一抬,便見他衣袖一卷,不理會我的叫喊,揚長去了。


    我茫然立在原地,心中堵著石頭般難受,看著一直沉默伴我身旁的在劫,癡癡地問:“姐姐讓你們不快樂了麽?”


    他微微搖了搖頭,“看著你快樂,我就會快樂。”我心疼地問:“天賜呢,他快樂麽?”在劫迴答:“能讓你笑,就是他的快樂。雖然他口頭上不應承,但凡你讓他做的事,什麽時候他沒妥善地為你辦好?”人前沒見過他為天賜說過什麽好話,人後卻還是極其維護他的。


    我應了一聲,說著謝謝,又說著對不起。在劫沒有再過多的安慰,因為他知道,在一個人快要流淚的時候,那些安慰的話隻會讓眼淚掉得更兇。歎息幾聲,輕描淡寫地囑咐我在宮中萬事小心,多留幾個心眼,更別讓這個昏君占了什麽好處,“我相信姐姐有這個本事保護自己,但凡事謹慎的好。”我一一應下,他說其他的事會為我辦好,叫我安心保重身子。


    離開前,我喊住了他,猶豫良久,才問:“姐姐小時候對你說過的話,你還信麽?”關於他帝王命的說辭,我怕他對常昊王有異心。


    他沉默半響,聲音淡淡的,卻幹澀得幾近沙啞:“如果阿姐要我信,我就相信;如果阿姐不希望我信,那我就不信。”迴過身,那看著我的眼睛率直得讓我無法逼視,“如果你希望那個人君臨天下,我就算是豁出生命,也會助他登上九五。能不能做皇帝對我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看著你幸福,我就滿足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什麽,也不需要向我試探什麽,更加別為了其他男人對我懷疑什麽,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悲哀。”


    他的一番話讓我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很殘忍的事,給了他希望,又磨滅他希望,給了他信任,又傷了他的真誠,到最後我卻還在扮演一個無辜者。也許天賜說得是對了,我習慣了演戲,都分不清哪一個才是自己真正的角色。


    我抱著他,再也說不出道歉的話,對不起這三個字,隻是對他更大的傷害。


    “我愛你,在劫。”


    他身子僵硬半響,迴手抱我,輕輕地,顫抖著,“我也愛你,阿姐。”


    誰知這兩聲“我愛你”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感?


    在劫走後,我剛整理好被天賜踢翻了的銅壺,便見天賜又迴來了,臉還是很臭,將一包雞蛋大的赭色布包丟給我,作勢就要走,被我死命拉住。展開布包一看,裏麵盡是些白色粉末,便問他是什麽東西。


    他硬著臉,口氣故作冷漠,刻意顯示現在對我的極其不滿,也真是別扭可愛的孩子。聽他說道:“這是萬花樓拿來的東西,那裏的姑娘平日裏不想接客了,就會用這藥粉來逶迤,下在茶水或者飯菜裏,能讓男人那玩意在三個時辰內不能犯罪,或許你會用得到,這分量夠你用上十來次。”說完又重重踹了經天子後背一腳,罵了聲:“姓趙的沒一個好東西!”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了。


    我捧著肚子笑得蹲坐在地,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沒了力氣,笑得眼淚漣漣,漸漸地安靜下來,漸漸地覺得好寂寞,好想哭。


    不是個好姐姐,我不是,不值得他們對我這麽好……


    蠱毒發作了,劇烈的疼痛貫穿整個腦部,像是無數隻蟲子在腦漿裏攪動噬咬,痛得我撕心裂肺。


    我抹去眼淚,迴頭看了一眼沉睡的經天子,換上夜行衣,躲過宮殿口的宮娥太監以及巡邏的侍衛,朝著宮外快速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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