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日後,嶺南清塘村,寧府。


    厲舟腰懸長劍,臉色陰沉,踏著夜色踩進寧家的大門。隻見正廳上明晃晃的點著燈火,“寧子言”打著哈欠,慢悠悠地踱了出來,正好迎麵碰上了厲舟,不由得愣在了原地,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從他的臉上一閃而過。


    “仙長……您……您怎麽又來了?”片刻後,“寧子言”又恢複了平常的臉色,笑著迎了上去,隻是他臉上的笑容此刻看起來著實有些勉強。


    厲舟微微冷笑,忽然出手,一指朝他臉上戳去。


    “寧子言”下意識地抬起左手去擋,不料厲舟隻是做了一個起手式而已,一指伸出後便即收迴,根本就沒有發招。“寧子言”抬手架了個空,不禁怔了怔,不解地問道:“仙長這是何意?”


    “沒什麽,不過與你開個玩笑罷了。”厲舟漫不經心地說著,“那個元殊被人下了‘傀儡咒’,現在沒有了意識,一時半會兒還審不出什麽來。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稍安勿躁。”


    “寧子言”看上去像是鬆了口氣,笑道:“是,全憑仙長定奪。”


    厲舟忽然問道:“你是左利手?”


    “寧子言”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是啊。”


    厲舟目光灼灼:“那你記不記得——元殊通常用的是左手?還是右手?”


    “寧子言”隱隱想到了什麽,臉色再次一變,強笑道:“這種小事,我也沒去關心,哪裏會記得。”


    “猜一下嘛。”厲舟看上去是要和他死磕到底的樣子,“要是想不起來,憑感覺猜一下也行。雖說你們現在相互之間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但好歹也做了這麽久的朋友,這點感覺還是有的吧。”


    “寧子言”麵色一沉:“仙長您有話就直說,這般話裏帶刺的,又是什麽意思?”


    厲舟轉過頭來,冷冷地說道:“本座不過是隨口一問,問的還是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你不想迴答便不迴答,直接說就是,幹嘛表現得那麽緊張?難道說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我?”


    “寧子言”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急忙咳嗽兩聲掩蓋過去,低聲道:“沒有的事……仙長您多心了。我仔細想想,元殊好像也是用的左手吧,我記得我倆還挺有緣的。”


    “是嗎?”厲舟冷笑道:“然而前些日子我們圍剿元殊時,分明看見他用的是右手,而且行動起來毫無遲滯感,顯然是個右撇子。反倒是那日引我到這裏來的那個黑影,在和我過招時,一直用的——都是左手!”


    “寧子言”臉色一沉,陰仄仄地說道:“僅憑一隻左手,又能說明什麽問題?”


    厲舟沒有理會他,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日我們把元殊帶迴去之後,發現他早就被人做成了屍傀,我們以為問靈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卻又發現他的三魂七魄也被人給打散了。在這種情況下,元殊便是手眼通天,到底是個魂飛魄散的死人,不可能帶來這麽大的威脅。如此看來,整件事情的幕後主使便另有其人了。”


    “寧子言”故作驚訝:“竟還有這等事?!”


    厲舟斜睨了他一眼:“你覺得自己誤會他了?”


    “寧子言”說道:“如果真如仙長所言,那我確實是誤會他了。既然元殊沒有嫌疑,仙長看看是不是能將他……”


    厲舟冷哼一聲:“將他如何?”


    “就是……在下之前提的一點小要求,不知仙長能否再考慮一下。”


    “急什麽,元殊即便不是真兇,也與真兇脫不開幹係,你這麽急著要迴去,豈不是攪事!”厲舟冷笑道,“寧公子,本座衷心建議你要有點耐心,否則這般性急,很容易被人誤解為——做賊心虛!”


    “寧子言”的臉陰沉得仿佛隨時能滴出水來,厲舟甚至可以看到他的腮幫子動了動,顯然是咬緊了後槽牙,片刻後才擠出一句:“是!仙長所言,子言不敢不聽!”


    厲舟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既然從元殊身上查不出什麽消息,本座便繞了幾個彎子,通過幾個熟人,想先從你姐姐開始查起。你猜猜——我查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他看著“寧子言”越發陰暗的臉,笑道,“他們查完以後居然跟我說,寧子君確實有一個弟弟,但是早在七歲那年就已經夭折了!可你現在明明就站在我身前,他們卻說你早就死了,你說這好不好笑?!”


    “寧子言”半分都笑不出來,他的雙拳垂在身邊攥得緊緊的,一股黑氣在手上緩緩縈繞。


    “笑啊?你怎麽不笑?”厲舟森然說道,“難道你覺得這件事情不好笑嗎——元凡?!”


    2.


    “元凡”二字一出口,隻聽得“寧子言”忽然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嘯,身上黑氣升騰,接著縱身直衝上空。他清楚自己硬碰硬絕不是厲舟的對手,所以在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刻,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殺人滅口,而是抓住機會趕緊逃命。


    這個“寧子言”確實就是元凡,他知道厲舟今天來這和自己攤牌,就絕對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因此在縱身而起的那一刻,他已經準備好了好幾個後手製敵的招數,隻要厲舟向他發起追擊,他都能居高臨下迅速反打。怎知他躍走之後,厲舟卻依然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似乎一點都不擔心讓他逃脫,隻是臉上的冷笑越發明顯了。


    元凡心中不明所以,但逃走的速度卻絲毫沒有變慢。眼看著就要逃出寧府的範圍,他的頭頂上忽然間撞上了什麽堅硬的東西,疼得他頭皮發麻。


    元凡勃然大怒,仰頭看去,卻見原本空空如也的上空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禁製,封死了他向上逃竄的去路。元凡心下一沉,又轉向往另外一個方向飛去。豈知寧府四周已被禁製圈住,無論他逃往哪個方向,最後都會撞上一層堅如磐石的空氣牆。


    元凡四下碰“壁”,撞得頭破血流,正在無計可施之時,厲舟已然縱身而起,一招“夜叉探海”,伸手扣住了他的腳踝,接著便是往下一拉。


    元凡此刻撞得頭昏腦脹,再加上厲舟的手法甚是淩厲,扣住他的腳踝後迅速催入內力,封住了他腳上“解溪”、“昆侖”、“丘墟”三處穴道。在這種情況下,元凡即便是準備了成千上萬個後招,也絲毫沒有用處,整個人直接從半空中被拽了下來。隨著厲舟一招“鷂鷹落地”,“砰”的一聲,元凡的背脊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登時一口鮮血直噴出來。


    “想跑?”厲舟冷笑道,“早在我進門的時候,就已經讓人用‘拴天印’封鎖了這個地方。今日你便是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叫你插翅難逃!”


    元凡被厲舟拽下來時,腿上穴道被對方逼入的內力暫時封住,因此落地時連身形都沒能穩住,又是背脊著地,摔得著實難受。他拚命催動自己的內力,衝擊腳上的穴道,好不容易才驅除了那一陣陣的麻木感,正想使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忽然覺得一股沉重的力道壓在自己身上,便如一雙無形的大手,將他再次按在了地麵上。


    厲舟伸出一隻手來,釋放出威壓。他畢竟是千年的修為,無需刻意施放內力,隻要運轉體內紫陽真氣使其外溢,便足以把元凡按死在地上。但他現在還不想要他的性命,所以隻是將他壓製住,否則隻要再多催動幾分內力,便能壓斷元凡的髒腑致其於死地。


    “說吧,你這身邪門功夫是跟誰學的?”厲舟厲聲問道:“還有清塘村的巫蠱,又是怎麽迴事?”


    元凡嘴角已經溢出了一絲鮮血,但他卻絲毫沒有鬆口的意思,反倒露出猙獰的笑容,咬牙道:“想審我?做夢去吧!”


    厲舟大怒,正想繼續加強威壓,不料元凡身上忽然縈繞起一股濃鬱的黑氣,漸漸蔓延開來,將他整個人團團裹住。那黑氣厲舟這些天來已經看過不下數十次了,也不知那到底是什麽東西,眼下竟能頂開他施加的壓力,支撐著元凡站起身來。


    黑氣附體後,元凡明顯能感到厲舟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壓力減輕了許多。他被對方壓製了這麽長時間,此刻好不容易等來了翻身的機會,哪裏可能會放過。隻見他長嘯一聲高高躍起,飛撲上前,拳頭上黑氣縈繞,一招“黑虎掏心”中宮直進,朝著厲舟的心窩處打來。


    這一來便是他不自量力了——他見厲舟壓製了他那麽久卻不取他性命,又見身上的黑氣能夠抵抗對方的威壓,還以為對方是什麽外強中幹的貨色。不料他一拳打出,厲舟不閃不避,任他一拳打在心窩上,依舊巋然不動。


    元凡一招得手後,拳招上的後勁立刻催入。不料厲舟冷笑一聲,從他身上忽然傳來一股剛強的氣勁,竟將他的拳勁又反彈了迴去。隻聽得“哢嚓嚓”幾聲脆響過後,元凡的臂骨寸寸斷裂,出拳的手臂頓時詭異地扭曲起來,便似沒了骨頭一般。


    元凡大聲慘唿,痛得頭皮發麻,額頭上青筋暴起,雙膝一軟直接跪倒在地。他拚命想要抽迴自己的手臂,但是一來臂骨斷了之後,手臂便不聽他使喚了;二來厲舟的真氣凝聚在心口處,產生出極大的黏勁,將他的手臂牢牢吸住,即便他的手骨沒被震斷也無法脫身。


    更令元凡驚恐的是,厲舟修煉的紫陽真氣似乎是他身上那股黑氣的克星。紫陽真氣是天下一等一的純陽內力,能夠蕩滌一切寒冷陰煞之物;而那黑氣的屬性正好偏陰偏寒,元凡的修為又不高,自然就被輕易破解了。


    厲舟抬手掐住元凡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然後加速催動了體內真氣的運轉速度。元凡隻覺一股巨大的吸力從厲舟的手上傳來,下一刻,他全身的黑氣便不可遏止地衝出體外。厲舟單手結印,那些陰煞的氣息便自動匯聚到他的掌心,繼而變成一片通紅;隨著厲舟掌力震出,一團火焰燃燒起來,將那股氣息燒成了灰燼。


    元凡畢生所學便是那些黑氣,可以說那就是他這些年來修煉的內力,此刻他全身真氣都被厲舟抽幹毀去,修為自然就被廢掉了。厲舟冷哼一聲,揮手甩開功力的元凡,再次將他摔再地上,但卻沒有施放威壓——如今對方已是一介廢人,他若是再以內功進行壓迫,那便與殺人無異了。


    “我此番前來,本欲取你性命,奈何此間事情未了,還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厲舟冷冷地說道,“暫且留你項上人頭,還不將清塘村之事從實招來!”


    3.


    元凡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兩大口血來,用沒斷的那隻手撐起身子,陰惻惻地笑道:“清塘村之事?還能如何?子君生前最喜愛的便是她的家鄉,既然她死了,我就讓整個村子的人都去陪她,省得她在九泉之下孤單寂寞!”


    厲舟怒道:“就為了一個女人,你就想毀了這麽多無辜百姓的生活?!”


    “那又如何?”元凡滿不在乎地說道,“不就是一些愚蠢的百姓,子君喜歡,我給她便是了。”


    厲舟森然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對寧子君如何情深意重,卻在她生時殺他家人,死後還要毀她家園!你這個瘋子,你除了會把別人的東西毀滅給別人看,你懂個屁的愛情!”


    “你放屁!”元凡失控般地大喊道:“子君……害死子君全家的,不是我,不是我……”


    厲舟冷哼一聲:“還想狡辯?我已經從元殊的記憶中看到了所有?”


    “是元殊!是元殊!”元凡喃喃說道,“如果不是他……如果沒有他,我好好的和子君在一起,子君又怎麽會愛上他那個廢物!我……我也不至於落成今天這幅鬼樣子!”


    “把自己的無能,歸罪到別人的身上,你可真是瘋得不輕!”厲舟冷冷地嘲諷道。


    “瘋?是啊,我早就瘋了!從我生下來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開始瘋了!”元凡瘋狂地大笑起來,“你看出來了吧——我大哥叫‘元殊’,我叫‘元凡’,他是‘殊’,我是‘凡’,我從一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輸給了他一截。從小到大,我都活在大哥的光環之下,什麽好事從來都輪不到我。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想要爭取一件自己心愛的東西,結果他還是要當著我的麵把她搶走——好啊!既然我得不到,那就一起毀掉好了!誰也別想得到!”


    厲舟罵道:“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做這些混賬事的時候,大哥一直都在暗地裏維護你!你失手殺了寧家的下人,是他給你處理;你陷害他進入寧家祖祠,他卻在你臨死之際放你一馬……你不求迴報也就算了,竟然還敢生出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哦,說起他放我一馬,我還真是得好好謝謝他。”元凡冷笑道:“如果不是他暗中放我離開,師父也沒機會把我接走,我也就學不到師父傳授的絕世神功了!”


    厲舟和林逍兩人處在不同的精神空間,所以當時林逍他們發現駕車人的身份就是黑衣人時,他並不知情;此刻聽見元凡說起這件事,不由得吃了一驚:“當初接走你的——居然是他?!”


    “不會吧,不會吧,你不會真的沒想到吧!”元凡笑得渾身發抖,牽動了內傷,嘴角處又有血絲溢出,“你以為我的功力怎麽會在兩年之內突飛猛進?當然是得到了我師父的指點。如果不是師父為我指點迷津,我都不知道原來可以靠仇恨來滋養自身真氣的力量!”


    厲舟的瞳孔狠狠地縮了縮:“你變得如此喪心病狂,就是因為你這些年來為了提高修為,一直在滋長心中的仇恨?!”


    “當年師父跟我們說——等我們什麽時候心中充滿仇恨了,他就會再次現身。”元凡冷笑道:“我之前不懂他是什麽意思,現在我懂了!”


    厲舟咬牙道:“你師父……那個黑衣人,他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我又何需知道。”元凡森然道,“隻要他能幫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我又何必糾結他的身份?師父救走我後,不僅傳給了我真氣修煉的方法,還教會了我驅蠱之術。說起這蠱蟲,我倒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來——我不過是將蠱母藏在了清塘村後的那些水源裏,居然……啊啊啊啊!”


    他話未說完,厲舟心頭火起,立刻揮掌震碎了他的四肢骨骼。元凡此刻功力盡廢,哪裏還能抵擋得住,痛得連聲慘唿,雙眼翻白,幾乎昏死。偏偏厲舟還往他體內注入真氣,護住他的識海,讓他時刻保持清醒,更是大大地增加了他斷骨上的痛楚。


    “清塘村的百姓們在哪?!”厲舟怒吼著問道。


    元凡緊咬牙關,咬得滿口溢血:“清塘村後……我把他們……趕……趕進了……一個天坑裏!”


    厲舟起身便要往外走去,便聽得元凡又發出一陣瘋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以為我為什麽會這麽痛快地告訴你——螭蠱之毒,這個世界上除了一樣東西之外,再無別物可解,而那樣東西早在千年前便已消失了!你便是把那些人全都救出來,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死!”


    厲舟死死地瞪著元凡,殺氣大盛。


    “殺了我吧!”元凡冷笑道:“你們這些號稱名門正派的正道中人,總覺得自己能夠當所有人的救世主,卻忘記了這個世界上總共有多少個人,人人身陷苦難,又豈是你們照顧得過來的!就像現在,你已經不可能救他們了,那幹脆就殺了我吧,好歹……還能幫他們報仇!”


    厲舟的拳頭攥得緊緊的,眼下元凡毫無抵抗之力,他甚至隻需要出一根手指頭,就能夠置對方於死地。但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放開了緊握的雙手,從自己的腰間解下了一個乾坤袋。


    “如你所言,我可能真的救不了那些百姓了。”厲舟緩緩打開乾坤袋那緊紮的袋口,說道,“但我還能救我自己——至少不會變成像你一樣,因仇恨而輕易殺戮,草菅人命!”


    元凡聞言臉色一變:“你說什麽?!”


    “善惡自有因果報應。”厲舟冷冷地說道,“你確實必死,但是該殺你的不是我,另有人在!”話音一落,那乾坤袋中飛起一股濃鬱的黑氣,在半空中盤旋了一陣,猛地俯衝下來,撲到了元凡身上。


    元凡大驚失色:“你……你怎麽有……”


    沒等他說完,隻見撲在他身上的那股黑氣逐漸化形,先是變成人身,繼而露出一張慘白的臉來——竟是元殊的模樣!


    “不!不!”元凡驚駭地瞪大了眼睛,大聲慘唿著,想發出尖嘯聲來操控屍傀的舉動,但剛剛張口要喊,便想起自己功力盡失,已無力發出號令。就在下一刻,元殊睜著一雙白瞳,低聲嘶吼著,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頸上,用力地撕扯起來。


    厲舟看著元凡的瞳光逐漸渙散,不忍再看,便轉過身去,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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