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老板依然用那種呆滯平板的目光愣愣地看著林逍,一言不發,也沒有什麽動作。直到有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老板的身形便如融化了一般,在空氣中消失於無形,露出了身後的另一個人。


    那人身上披著一件一塵不染的道袍,發髻卻是俗家的打扮。他手裏提著一壺剛燒開的熱水,壺嘴還在不斷地冒著蒸汽,坐到臨門的櫃台前,並沒有去理會林逍那驚詫的眼神,而是自顧自地從收銀台下方的抽屜裏取出一個檀木的小茶幾來,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布囊,將裏麵的茶葉倒進茶壺裏再灌上熱水,一縷茶香頓時彌漫開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人一邊在櫃台上排開一隻茶碗,一邊用低沉的嗓音說道,“閣下曾貴為一門之主,又是在陰字道裏走過來迴的人,難道連這點粗淺的道理都不懂嗎?”說著將三隻倒滿了茶湯的茶碗推到林逍麵前:“請。”


    林逍驚疑不定地走上前來,看麵前的那三碗茶湯黃澄澄的沒有半分雜質,連茶葉的碎片都不曾有一絲,一碗茶便如一塊溫玉,晶瑩剔透,顯然煮茶的人在茶藝上的造詣已臻佳境。他仍是一手拿著碧落不敢鬆開,另一手端起一碗茶來,舉到嘴邊,隻聞得茶香撲鼻,忽然問道:“你該不會在這裏麵給我加料了吧?”


    那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林逍心裏直犯嘀咕,從他發現自己跑不出這條中山路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已經掉到仙門中人所布置的“迷羅幻境”裏了;而眼前這人,應該就是布陣的人,沒準又是哪一方的仙首。隻是這雲淡風輕的姿態和煮茶的畫風……好像不太對勁啊!


    “刺桐城的鐵觀音啊……這茶在我老家那兒也算是個特產了,你要是跟我談這個我可就不困了啊。”林逍聞了聞茶香,在那門前坐了下來,順著那人的意思喝了口茶,忽然說道。


    那人笑道:“好說,好說。”接著又將第二碗茶推到林逍的麵前。


    林逍緩緩地將第一碗茶喝完,咂了咂嘴說道:“刺桐城的鐵觀音大致分為四種係列——清香、濃香、韻香和炭焙,每一種係列的茶葉,其衝泡技巧都各不相同。我看你泡出來的茶湯色澤烏亮,呈金黃湯色,不僅香氣純正,而且滋味厚重,是屬於‘濃香’型的茶葉。但是你卻直接用沸水衝泡,首湯就倒出茶水,那是‘清香’型茶葉的泡法,並不適用於‘濃香’型的茶葉。”


    那人瞥了他一眼:“依閣下所見,該當如何?”


    林逍說道:“‘濃香’型茶葉是用傳統工藝製作的,奉行‘茶為君,火為臣’,以溫火慢烘,濕風快速冷卻。衝泡時需用紫砂壺,並且壺嘴要大,否則不利於散熱,茶葉很快就會熟化,滋味便會發澀。頭兩道茶水應該舍棄,因茶葉初展,遛塵尚存,焦澀之味亦重,並不適合入口,除非是現代技術製作的茶葉,才不會殘留雜塵。”


    那人點了點頭:“言之有理。”語畢直接伸手將桌上剩下兩碗茶湯端起來潑在了地上,然後當真掏出一個大嘴的紫砂壺來,將其擦拭幹淨,然後照著林逍所說的步驟重新把茶葉又衝泡了一遍,頭兩湯過水,第三湯斟出,倒在方才的空碗中,再次推到林逍麵前:“請。”


    林逍已經搞不清楚這個人到底是來要自己命的還是純粹來和自己交流茶藝的,心想:“你要是想這麽跟我玩虛的,那我也不好跟你單刀直入,幹脆先按著你的意思來,看你到底要裝到什麽時候。”念及此處,他伸手端起第二碗茶湯,輕輕地抿了一口。


    “這次又如何?”那人追問道。


    林逍品了半天,最後頗為敷衍地從口中蹦出一個字來:“好。”


    那人似是沒有聽出林逍那個“好”字中帶著的敷衍意味,看起來他還對這個“好”字很是滿意,他一邊點頭微笑,一邊把桌上的最後一碗茶湯慢慢地推了過來。


    林逍本以為對方在茶湯裏動了手腳,就算是沒有下毒,也應該放了些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然而兩碗茶下肚之後,卻沒有感到有絲毫不適,反而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不由得大為驚異。


    他見對方把最後一碗茶推到自己麵前,心想:“反正前麵兩碗喝也喝了,也不差這最後一碗。”便拿過茶碗來一飲而盡,把碗往櫃台上一拋,說道:“閣下到底有何見教?”


    那人將三隻空碗和茶壺等物往櫃台下一收,揮手撤去桌上的茶幾,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時,手裏頭已然多出了一柄拂塵,冷笑道:“三碗熱茶下肚,暖好了身子,走在黃泉路上的時候,才不會覺得淒清寒冷。”話音未落,隻見白影晃動,那柄拂塵眨眼間便已砸到了林逍麵前。


    “你個沙雕玩意兒!鐵觀音性寒,喝完以後再去走黃泉路,肯定更會冷,你就不能來點‘大紅袍’還是啥的?!”林逍早有準備,縱步向後滑出去拉開距離的同時忍不住還吐槽了一句。他見對方終於對自己出手,反而鬆了一口氣下來,隻覺得現在這樣刀劍相向的局麵倒是更令人舒服一些,剛才泡茶時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對精神高度緊張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那人的身手遠比林逍想象的要敏捷,轉眼間便已從那家店鋪裏大步踏出,拂塵上的縷縷銀絲如影隨形,往林逍的腰間處纏來,要將他拖拽過去。林逍長嘯一聲,手中的碧落劍劃出一道血芒,往那拂塵斬去。


    那拂塵上的銀絲便如一條條靈蛇一般,緊緊地盤繞在碧落上,居然沒有被那鋒銳的劍刃割斷。林逍心中暗吃一驚,正待收劍,對麵那人忽然增強了力道,拂塵上銀絲綻開,隨真氣而轉,竟有如漩渦一般將劍尖吸住。林逍的修為不如對方,力氣自然也就沒有別人那麽大,如此一來收勢不住,整個人被拽得離地而起,向前撲倒過去。


    那人原以為還要再多花點力氣,不料林逍的修為隻恢複到原先的四五成左右,尚無那般能耐完全催發碧落的力量,直接被那拂塵控死了行動,竟是無法招架。那人見狀大喜,眼見拂塵已將林逍拽了過來,當下凝氣一掌,上前一步當胸擊出,中宮直進,直取他氣海下的“中庭穴”。


    在這種情況下,林逍若是脫手放開碧落,再著地一招“懶驢打滾”,也並非不能躲開這一招。那人心中也料定他會如此作為,因此出掌的那招隻留了四分掌力,剩下六成力道都隱藏在接下來的後招之中。不料林逍竟然硬抓著碧落死不放手,直接被拽到了掌前挨了這一下,口中頓時鮮血狂噴。


    那人猝不及防,盡管第一時間擰過頭去,半邊臉仍是被林逍噴出來的血濺上了不少,視線頓時受阻。與此同時,林逍脫手放開碧落,手速如飛,一張符籙已按在了對方的肋下。


    那人反被算計,心中大怒,還沒等林逍催動符籙之力,他猛地尖嘯一聲,護體真氣頓時暴漲。林逍記憶未全,終究是缺乏實戰經驗,一時間沒來得及防備,被他所發的那股氣浪掀了起來。那人撕下身上的符籙,拾起林逍掉落的碧落,運勁一招“孤注一擲”向他擲來;林逍矮身一躲,劍刃堪堪從他頭頂擦過,委實是兇險萬分。


    那人伸手抹去臉上血漬,嗔怒道:“好歹曾是縹緲城的宗主,迷人眼睛這等下三濫的手段居然也能幹得出來!”


    “開玩笑,隻要能活,我管它是什麽手段!”林逍啐了一口嘴裏的血沫,理直氣壯地懟了迴去。他情知對麵肯定會留有後手,為了將那道符籙成功貼上去,硬是挨了那一掌,雖說那人隻不過用了四成左右的力道,但兩人的修為畢竟相差過大,若不是林逍體內有葉無心的一道劍氣護體,替他抵消了一部分掌力,否則此時哪裏還有說話的力氣。


    但聽得四周腳步聲一陣大響,隻見場景還是沒有變化,但是先前在街上漫步的人影已然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穿著統一服飾的人,持刀仗劍地包圍上來,將林逍困在了中間。


    林逍撐著碧落站起身來,冷笑道:“以多欺少,要不要臉?!你們到底是哪個門派的?”


    那人拂塵一揮,朗聲道:“萬仙大會懸空觀‘茶道’陸深,請指教。”


    林逍幹笑一聲:“指教的話,那是不敢當。我隻要命,你給不給?”語畢,腳下步伐一晃,手執長劍衝上前來;他沒有朝著陸深的方向出手,而是向自己左側的三個人揮出長劍,企圖撕開包圍圈。


    陸深把手一揮:“把他拿下。”包圍圈立刻向內縮攏,林逍劍勢不變,左手卻向後揮撒,四顆“雷火珠”從他指間彈出。圍上來的立刻停下腳步,凝氣護住周身,在沒有後退和四散開來的情況下硬頂下了這四顆“雷火珠”的爆發,保持了陣型的完整。


    但他們停步凝聚真氣,陣型雖然沒有散亂,到底是中止了合攏之勢。這個過程很是短暫,但卻被林逍牢牢地抓住了這個時間差,趁著其他人運氣抵禦“雷火珠”爆發的時候,他已然揮起一道劍氣,撞向了左側的那三人。


    其中兩人馬上往兩邊散開,中間的那個則將長刀架起,頂下了那道劍氣,同時向後退開。林逍腳下運勁一蹬,飛身上前。而剛剛散開的那兩人,卻從後側兩邊包抄上來,分拳向林逍後心擊落。


    林逍驀地將腳步一刹,運勁至手,將碧落用力向前擲出,同時周身真氣瞬間凝聚至後背處。隻聽得“砰”的一聲大響,林逍在兩拳合擊下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但他臉上卻沒有絲毫痛楚之意,反而露出一絲戲謔的笑容:“你們中計了!”


    身後那兩人擊中林逍的同時,之前退開的那人已經避開了碧落的那一擲,此刻正飛身而來,一掌向林逍胸前擊落,準備三下合擊取他性命。卻見林逍中拳之後,身上忽然亮起一道瑩藍色的光芒,眨眼間變成了一道繩索,將林逍和身後那兩人捆成了一團。


    “定雲索?!”陸深臉色一變,厲聲喊道:“小心有詐,快退開!”


    然而事情發生的速度遠比他說話速度更快,眼見麵前那一掌馬上就要打在身上了,林逍垂在身側的手忽然掙紮著一動,捏碎了一道“瞬移符”,整個人登時消失不見了,但他身後那兩人卻依然被“定雲索”緊緊捆住。下一秒,原本應該落在林逍身上的那一掌,不偏不倚地打中了被捆住的兩個人。


    那名懸空觀弟子出掌時,下的乃是死手,自然是全力施為,並不曾給自己留什麽餘力,此刻變故陡生,哪裏收得住掌力,隻能看著兩名同門被自己一掌打飛了出去,也不知生死如何。看那半空中鮮血狂噴的樣子,估計就算是不死,十成的命也去了八九成了。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方才使用了“瞬移符”的林逍忽然在那名弟子的身後閃現,之前空空如也的手中此刻多出了一把血紅色的長劍,一劍穿過了那人的胸膛。


    懸空觀眾弟子齊聲怒吼,一擁而上。


    林逍心知對麵想要的是自己的命,此時跟人家講什麽仁慈完全就是無稽之談。他一招得手後立刻縱步退出,左手提起那具屍身擋在身前,抵禦射來的暗器,右手將碧落向身後甩出,同時十數道“爆破符”落入手中,以“漫天花雨”的手法向人群揮去,撚訣催動符力。


    “轟”的一聲,十多道“爆破符”一起炸開,熾熱的焰火將前排的懸空觀弟子盡數吞沒。林逍則借著爆炸時的氣浪順勢向後飛出,拋開手裏的屍體拔起碧落劍,落地後一個翻滾卸去慣性,站起身來縱步就跑,眨眼間已經跑出了五十米左右的距離。


    以自身為餌借刀殺人,再利用“瞬移符”閃現製敵,接著用“爆破符”阻擋前排追兵,最後再借著氣浪飛身逃離包圍圈……這一套連招看起來花裏胡哨的甚是華麗,卻已經是林逍拚盡了全力所能達到的最大化傷害了。


    林逍此刻的模樣也甚是狼狽——麵色蒼白,嘴角處還有血絲溢出,身上衣服多處破損,可以看見血肉模糊的傷口。他雖然還在飛快地跑著,但是一身的氣力幾乎耗盡,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但就在這時候,林逍的腳步忽然一頓,一縷柔韌的銀絲已經纏上了他的腳踝。


    林逍不由得一陣苦笑,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擋住了懸空觀眾弟子的追擊,卻攔不住身為萬仙大會十四仙座之一的“茶道”陸深。


    陸深眼見自己座下弟子死的死、傷的傷,心頭的怒火又豈止一點半點。他揮動拂塵,纏住了已經筋疲力盡的林逍,用力一振。這一下他用上了至少七成的力道,林逍此刻即便是精力尚在,也輕易消受不得,更何況眼下已無力抵抗,直接被陸深一把拽起,摔到了他麵前。


    “賊子,你死期已至了!”陸深長嘯一聲,一掌向林逍後心處擊落。


    林逍來不及站起,急忙就地打滾,翻身躲開對方的掌力,但還是被那股力道擦中了身畔,肋骨上火辣辣地一陣疼痛。陸深一招還沒使老,拂塵又已劈頭甩落,林逍伸手一抓,竟爾拽住了拂塵上的銀絲,便借力騰起身來,在地上勉強站穩;忽然覺得手上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原來那拂塵的銀絲看上去柔軟無比,握入手中時卻如一根根鋒利的鐵線一般,將他的手掌割得鮮血淋漓。


    陸深眼見連續幾招都沒能致林逍於死地,心中不免煩躁:“整個萬仙大會都想要這賊子的性命,我若是殺了他,便能揚名立萬,懸空觀地位也將隨之提升,或許還有機會把紫陽神宗踩在腳下。如今這人已是我囊中之物,若是還讓他逃了,陸某與懸空觀顏麵何存!”念及此處,又是一掌當胸劈出。


    林逍真氣未繼,隻能勉力將碧落抬起來橫在身前一擋,被震得連退數步,胸前仿佛被一柄重錘狠狠地擊中一般,喉口發甜,顯然已是受了內傷。還沒等他把憋著的那口血吐出來,陸深揮起拂塵抽中了他的手腕;林逍右手一麻,腕骨幾乎斷裂,碧落劍再也拿捏不住,頓時脫手而出。


    陸深見林逍長劍脫手,心中狂喜,拂塵在手中一挽,緊接著一招“落霞孤鶩”當頭擊落。


    林逍心知這一招自己無論如何是躲不過去也擋不下來了,隻能閉目待死,同時在本能的促使下下意識地抬手一擋。


    拂塵在林逍的手臂上抽出了幾道深入寸許的傷口,同時巨大的力道將他掀了出去,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但意想中的死亡卻沒有來臨,下一刻,林逍掙紮著地上爬起,驚詫地望著自己的手。


    在被拂塵擊中的那一瞬間,林逍明顯感覺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從自己體內“活”了過來,將自己體內散亂的真氣凝聚了起來,擋住了陸深的那一下致命攻擊。之後,那股力量化成了一道暖流,順著自己的奇經八脈遊走起來,與自己的靈力相共鳴,緩緩地修複著他的內傷。


    林逍正自感到奇怪,卻聽見陸深發出了一聲怒吼。隻見他手裏的拂塵不知為何斷成了兩截,整條右臂被一股無形的氣勁貫穿,從掌心而入,自肩膀穿出,血流不止。


    “黃泉劍氣?!”陸深驚怒交加地說道,“你身上怎麽會有‘黃泉劍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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