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星羅衛的幫助,找馬匹的事情非常順利。


    宗盛原以為沈律會為難唐綾、為難他,但意外的是,那天夜裏他迴來之後,沈律什麽都沒說,祁霄要馬他點頭就應下了,讓宗盛等著,第二日午後馬就牽來了。沈律也再沒提過要將唐綾帶走的事情。


    宗盛不放心祁霄和池越,所以從第二日夜裏開始就一直在約定的地方等著接應祁霄,將唐綾留給了沈律。


    他並非不擔心沈律會將唐綾直接帶走,但祁霄自己說了的,若唐綾要走他攔不住,也沒有吩咐宗盛寸步不離地守著唐綾。既然並不違背祁霄的吩咐,宗盛便自作主張了。他相信唐綾會等著的。


    第三日黃昏開始下雨,宗盛風雨無阻地繼續等,入夜後風雨越發猛烈,在林子裏唿啦啦得咆哮,馬兒一直驚懼不安,宗盛隻能不停地安撫它們。


    二更天,狂風大作,傾盆而下的雨把夜衝刷得隻剩一片漆黑。


    “宗盛!”


    池越幾乎近到了宗盛兩臂距離內,宗盛才察覺到他,心頭不禁一跳。他知道池越輕功好,但靠得這麽近他才發覺,若是池越是敵人,他隻怕要受重傷。


    “快走吧。”祁霄從宗盛手中接過馬韁,他沒責怪宗盛自作主張,隻問他,“這麽大的雨,你還能認得迴去的路嗎?”


    山林之中本無路,此刻又是暗夜又是疾風驟雨,根本幾乎不能辨明方向。所以祁霄一開始的計劃是讓宗盛留下馬匹,他和池越在山中找一處隱蔽的地方避雨,待天明雨歇再去找宗盛匯合。


    黃昏開始下雨之後,宗盛也想到了這個,黑夜中山間縱馬十分危險,何況他們的馬兒都驚了,他直接搖頭說道:“現在要走出林子恐怕不宜,附近有個山洞,可以先避一避。”


    “如此最好。”


    三人很快躲進了山洞裏。宗盛找到的山洞口窄腹寬,馬兒能勉強進來,裏麵寬敞它們很快安定了下來。


    “爺,我以為今夜是等不到你們的。”


    “那你還等?”池越笑著揶揄宗盛。


    “我擔心……”宗盛看向池越,他當然擔心祁霄,他也當然擔心池越,無論如何他都會等。


    池越臉上一紅,幸好山洞裏昏暗,誰也瞧不清楚。他好似為了遮掩什麽,飛快地說:“你以為下雨,我們放不成火,所以還要在等一日?”


    “嗯。”


    “呀,死腦筋啊。燒輜重糧草是一法,將輜重和糧草都泡了,不也是一法?趁著瓢潑大雨,可省我們不少麻煩,逃離付守光的軍營也是意外的順利。”


    “……你們知道會下雨?”


    “算是吧。”池越將衣服脫下來,絞出一灘水,“我們營房裏有個老哥,年輕時候傷了腿腳,一到刮風下雨天就疼,前兩日他與我們說時,殿下便有了計劃。”


    祁霄說道:“接下去的事情就是讓所有人都知道付守光斷了糧草,救不了碩粱,也打不過荀安侯。”


    “爺,我們要怎麽做?”


    祁霄搖頭:“不用我們做。讓星羅衛去,他們會很樂意的。”


    宗盛微微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池越看了看宗盛,又扭頭看向祁霄,一時無話。


    “唐綾呢?”祁霄沉默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問道,“他走了嗎?”


    宗盛自己一個人在林子裏等著接應祁霄,身邊沒有其他人。雖然祁霄並不認為星羅衛會讓唐綾跑出來親自接他,但不可否認,他心裏有那麽些期待,一離開新兵營就能見到唐綾。


    “公子說會等著爺迴去。”


    祁霄得了宗盛一個迴答,心頭突突地急跳了兩下,他能安心嗎?


    “那個沈律呢?”


    “寸步不離地陪在公子左右。”


    宗盛的意思是,沈律沒辦法強行將唐綾帶走?還是沒找到機會?


    今夜宗盛不在,待他們迴去,會不會連唐綾也不在了?祁霄忍不住這麽想,他深深垂下頭,已經說好了要送唐綾迴去的,說不定他就這麽走了,給他一個借口怨怪他,總好過讓他親眼看著唐綾離開自己遠去。


    宗盛猶豫了一陣,還是開口說道:“爺沒有迴去之前,公子不會離開的。”


    祁霄略帶錯愕地看向宗盛,他向來不會多話的。


    “之前幾日沈律和公子有一種針鋒相對的氣氛,這兩日已經沒有了,我向星羅衛要馬匹的時候,沈律甚至還問需不需要其他的幫助,說他可以派人跟我一起來接應。”


    “……唐綾說服了他嗎?”


    “我不知道。”


    祁霄輕輕一歎:“休息一下吧,等雨小一些我們就迴去。”


    ***


    大雨夜,茅草屋雖有頂有棚,但一刮風一下雨就四處漏風又漏雨。


    沈律原想勸唐綾夜裏睡一下的,可這“屋漏偏逢連夜雨”,實在也是沒辦法。


    唐綾安安靜靜坐在角落裏,披了件蓑衣,瞧著雖然狼狽,神色卻是平和的很,似乎並不在意風雨。


    沈律知道唐綾能吃苦,他十一二歲時就跟在荀安侯身邊隨軍出征,所有人都稱他做“公子”,他卻不是遊手好閑的世家子,即便體弱提不起刀槍,但旁人能吃的苦受的累,他都能咬牙扛下去,久而久之便沒人敢看輕他,偶爾也會讓人忘記心疼他。


    “這樣大的風雨,他們今晚是不會迴來的。”


    唐綾看向沈律,輕輕一笑:“你知道,我們是在隆冬天裏翻越了鳳林山的,那時候的風雪仿佛能吞天食地……雨停了,他就會迴來的。”


    “那時候,你可曉得侯爺多擔心你?”


    “我爹還好嗎?朝中局勢如何?”


    沈律歎了一聲,唐綾總算想起來要問一問大周的朝局了。


    “齊國皇帝向皇上發了國書,說願意割讓柳江以東三州五郡,請皇上即刻退兵。我離營前,聖旨已經到了,不過侯爺讓人穩住了內官,推脫自己巡營未歸,暫時沒有領旨。”


    “……詔書已發,父親搪塞不了幾日。但付守光還沒有立刻拔營迴碩粱,說明父親還未撤兵,豈不是……”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樣的事情,荀安侯不能做,他已獨掌軍權,唐家聲勢太盛,今次若在被扣上一個忤逆聖意、違抗聖旨的罪名,後果不堪設想。


    “侯爺是為了你。”


    唐綾沉默,他豈會不知?占事處將他擄走,付守光借此威脅荀安侯撤兵,可他爹若真的撤兵,那齊國皇帝國書中願意割讓的土地如何會輕易給出來?他爹若撤兵,占事處和付守光更不可能將他交還給大周,定要想盡一切辦法利用他逼迫荀安侯。


    而且一旦給付守光迴援碩梁的機會,說不定就會成為齊國扭轉局勢的機會。


    “我已經你平安的消息發迴去了,侯爺應該能安心些。隻要你盡快跟我迴去,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沈律看著唐綾,忍不住語重心長,“侯爺說,無論如何都要將你全須全尾得帶迴去。去年將你送去陳國,侯爺心裏有多難過,現在就有多急迫得想你迴去。”


    “……下雨了,今夜是他最好的機會。他馬上就會迴來的。”


    沈律無奈搖頭,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唐綾居然還是不肯鬆口,還是不肯走。沈律根本沒在意唐綾莫名其妙的論斷,大雨天能有什麽機會?唐綾不過是關心則亂。


    後半夜,雨勢漸漸小了些,茅草屋不再像個水簾洞。唐綾有些坐不住,索性走出了屋子,站在門口等。


    晨曦從淅淅瀝瀝的小雨裏透出來,溫柔的光被水霧包裹著,整個林子都濕漉漉得泛著水光,唐綾望著望著,雨就停了,盼著盼著,人就迴來了。


    是沈律先聽見了馬蹄聲看向了東麵,唐綾跟著望過去,不消多會兒就真的看見了急匆匆趕迴來的人,宗盛不是一個人迴來的,還帶迴來了,祁霄和池越。


    唐綾等不及,向著東麵小跑過去,跑了幾步卻停了下來,他像是在做夢,竟有些怯,若是一場夢一場空,他不想著急醒來。


    祁霄一馬當先向著唐綾的方向衝過來,他不想勒馬,他著急,反而策馬急趕,眼看就要到唐綾麵前,他一個翻身就跳下來馬,將唐綾抱進懷裏,任由快馬繼續跑出去。


    “……迴來了?”唐綾身上是濕的,祁霄也是,他抱住人的時候覺得很涼,涼得他一激靈。


    祁霄捧起唐綾的臉,挑開他額角鬢邊的碎發,仔細看著他,忍不住笑起來,一時說不出話。


    不多會兒池越、宗盛都近到跟前停了馬,沈律也追著唐綾過來了。


    祁霄餘光瞧見了唐綾身後跟著的人,猜他就是沈律了,沈律走到近前,祁霄忽然低頭吻住唐綾,貪婪極了,毫不遮掩。


    青天白日的,當著旁人的麵,這是做什麽?!


    沈律一下就變了臉色,當即就想拔刀砍了祁霄,宗盛和池越就在一旁,就是要動手的意思。似乎隻有唐綾無知無覺,被祁霄突如其來地親昵衝昏了頭腦,暈乎乎地迴應著他的吻。


    “咳!”沈律咳嗽了一聲,給唐綾提個醒。


    唐綾一驚,用力推了推祁霄,卻是推不動。祁霄根本不想放開他。


    唐綾紅了臉,輕輕咬了祁霄一口:“唔!先放開!”


    祁霄還沒欺負夠他,不情不願地鬆開了唐綾,低低笑起來:“你等了我一夜?”


    “……”


    祁霄掩不住笑意,牽住唐綾的手,不迴答也沒關係,事實勝於雄辯,唐綾抵賴不了。


    “先將衣服烤幹,別病了。”祁霄沒忍住又飛快地啄了一下唐綾的唇,輕輕撫著他的臉頰,他不想說出口,我送你迴去的話。方見麵就要道別離,太快了,他想多留唐綾一會兒,即便隻是片刻都好。


    日複一日,碩粱被圍已經半月有餘,齊國朝廷亂做一團,除了死守,就隻能棄都,而這兩條路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許證糧草短缺,眼看正野關就要守不住了,再退便是槐延關,可槐延距離肴山很近,肴山軍如今日日壯大,儼然是占山為王了,許證若退到槐延,便是腹背受敵。而今碩梁被圍,傳遞消息都極為不易,更遑論給許證補給。許證已淪為孤軍,若碩粱之困不解,許證不知能戰到幾時。


    另一頭,齊國國書由占事處秘密送往周國已有數日,可周國那邊卻什麽迴信都沒有,荀安侯沒有撤兵,付守光也無法迴援。


    占事處前些日子抓到了荀安侯世子唐綾,卻被人救走,算算日子應該已經迴到了荀安侯身邊,如今齊國手裏沒有籌碼,若割地都不能讓周國停戰退兵,那……萬事休矣。


    夜已深,齊國皇帝獨坐龍椅上,玉階之下空無一人,他執掌齊國三十年,有許證和付守光兩位鎮國之帥為他戍衛江山,他怎麽都想不到,一國覆滅竟然隻是短短不足半年光景。


    他究竟做錯了什麽?莫非真是天意?陳國出了位天降的殺神,弧矢天狼現,蕭鼓望燎原,都是注定的?


    陳、周、齊三國相互製衡已有百年,怎麽突然之間平衡被打破,陳、周前一年還打得你死我活,這一轉頭竟聯起手來伐齊?!


    占事處說是因為荀安侯世子唐綾,他作為質子入陳,與那位楚王一同北上,頗為親近,一到元京城便甚得陳國陛下的歡心。年前,陳國的先鋒軍在大雪封山時冒險入齊,楚王便是帶著荀安侯世子一起,後來為楚王守霸山的也是他。一切都是因為荀安侯世子唐綾!


    如果能抓住唐綾,就還有機會!可如今占事處居然連個人影都找不到!這是在齊國境土,居然還能讓他逃了!


    是天要亡齊?是天要亡齊!


    齊國皇帝從大殿裏一步一步走出來,站在高階之上俯瞰皇城高低起伏的黑瓦飛簷,仿佛這個瞬間,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座皇城竟是如此寂寥陰沉。


    “報!軍情急報!軍情急報!”


    穿著甲胄的城衛一路疾跑,手中捧著卷軸,從宮門口一路跑向大殿,若非他一直高聲喊著,黑色的人影在黑色的夜裏讓人幾乎無法察覺。


    齊國皇帝額角急跳,他下意識地覺得一定不是什麽好消息,他現在已經無法接受任何不好的消息了,他轉身迴頭又走迴大殿,想躲起來。


    內官將城衛攔在了大殿之外,最終沒讓壞消息傳入齊國皇帝的耳朵裏。


    正野關破了。許證退至槐延。


    二更天,軍機大臣魚貫入宮,一個一個的肩並肩跪在齊國皇帝的寢殿前,求請皇帝撤出碩梁。


    皇帝縮在寢殿內,一聲不應,仿佛聽不見。天塌了,他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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