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衿按照記憶中的方位,手持那從李嬸處借來的火叉,撥弄著地上厚厚的積雪,很快雪下便露出了青色的石板。


    火叉是李嬸平日裏灶膛燒火時,推送柴火所用,雖比不上冰鎬那般趁手,倒也能勉強應對眼前的狀況。


    “就這了。”陸子衿順著那大小不一且有的地方窄得僅容一腳通過的石階,朝著山上攀爬而去。


    玉兔已然東升,金烏漸漸西墜,天色在這一升一墜間悄然變換,陸子衿卻渾然未覺,隻顧著悶頭趕路。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登上了山頂,額頭上早已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她顧不上擦拭,抬眸望去,前方是一道近乎兩丈長的險壁,毫無遮擋地橫亙在眼前。


    那險壁僅有一腳寬窄,兩側皆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仿佛是天地間設下的一道絕境,稍有不慎,便會墜入無盡的黑暗深淵。


    也正因如此,這條上山的路雖說是距離山頂最近的捷徑,卻鮮有人知,過往之人但凡走到此處,見前路似已斷絕,往往便無奈地轉身折返了。


    此刻,那險壁之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在寒風的吹拂下,顯得越發險峻,比起陸子衿以往來時所見,更添了幾分兇險。


    她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緩緩踏出了第一步。


    隨後她一屁股坐了上去,以騎坐的姿勢,一寸一寸地艱難往前挪動著身體。


    待她終於挪到險壁另一邊,站起身時,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來。


    正前方,一座突出的山頭擋住了去路,往右側一拐,一條蜿蜒隱蔽的小徑便出現在眼前,沿著小徑繼續往裏走。


    懸鍾悠悠聲息沁人心,轉彎處便是一座古刹。


    禪房之中,燭光隨著人走動帶起的微風,搖曳著,小沙彌蹲下,輕輕地將一茶盞放置在一老和尚身前的茶卓上。


    這小沙彌自來到這寺廟,便日日守著這幽靜之地,鮮少見到外人。


    此刻,門外那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吱吱聲,在他那早已習慣了寂靜的耳朵裏,顯得格外刺耳。


    他忍不住抬頭望向師父,輕聲說道:“師父,有人來。”


    老和尚慧空大師卻依舊如如不動,隻是手中緩緩轉動著念珠。


    小沙彌臉上瞬間綻開一抹笑容,他站起身來,好奇之心早已按捺不住,腳步輕快卻又盡量放輕聲音,慢慢地退了下去,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看來者何人。


    在他的記憶裏,除了師父,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見過其他人了,這座寺廟早在他來之前,便已沒了香火,平日裏安靜得隻剩下風聲與鍾聲相伴。


    小沙彌匆匆快步走到門外,一眼便瞧見了一位身著氅衣的姑娘,正站在那兒喘著粗氣,唿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他趕忙收斂起方才那急切又好奇的模樣,慢下腳步,努力擺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雙手合十,微微欠身,禮貌地問道:“施主,請問夜晚來訪,所謂何事?”


    陸子衿看著眼前這如同一團雪般可愛的小沙彌,估摸也就四五歲的模樣,那光溜溜的小腦袋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讓人心生喜愛,忍不住伸手在他的小光頭上輕輕揉了揉,笑著問道:“你是我的小師弟?”


    她當年從廣陵迴來的路上,偶然間發現了這條隱秘的上山之路,一路摸索著來到山頂,麵對那看似無路可走的絕境,她偏不信邪,硬是跨過了那令人膽寒的險壁,這才發現了這座藏於深山的古刹。


    那時慧空大師見到她,覺得她有宿慧,且與他有師徒之緣,便問她可願做自己的弟子。


    她雖不願做尼姑,但也願全了師徒緣分,慧空大師通琴韻、曉棋藝、擅書繪、且佛法精深,她選了岐黃之術。


    寒來暑往,兩年的時光轉瞬即逝,某一日,慧空大師說,他已教無可教,讓她不必再來,擾他清淨。


    起初,她還幾次三番送些日常用物過來,可慧空大師每次皆是閉門不見,還讓她將東西拿迴去,無奈之下,她便隻好每年僅在元月初一,通過飛鴿傳書的方式,向師父問安。


    “師父可沒說我有師姐。” 小沙彌微微皺了皺眉頭,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在他頭上 “作亂” 的手。


    陸子衿嫣然一笑,讓他帶路,且讓他看他師父如何說。


    “師父。”陸子衿走進禪房,來到坐在蒲團上的慧空大師麵前,師父還如當年一般,時光在他身上停滯了一般。


    她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禮。


    慧空大師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落在眼前之人身上,先是眸光一閃,似是有些疑惑,片刻後又帶上了幾分了然。


    小沙彌聽到陸子衿這一聲稱唿,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趕忙捂住嘴,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你的眼中隱有殺伐之意,萬事皆有因果,若起殺心,種下惡因,日後必嚐惡果。”


    “是...在師父麵前,徒兒不敢打誑語。此次前來...”


    “為師不允。”


    “若遇那窮兇極惡之徒,危及諸多性命之時,為護正義,不得已而奮起反抗。


    又或是為保自身安危,以防那惡者加害,迫不得已出手相抗。


    這般情形下,又當如何判定何為殺業呢?


    再者,師父您看那寺廟之中,既有不殺生之教義傳揚,卻又為何有武僧的存在?


    武僧們平日裏修習武藝,不也是為應對種種可能危及寺院、傷害僧眾的狀況嗎?”


    “你所言的‘為正義而殺,為自保而殺’,不過是塵世虛妄表象下的迷思罷了。


    因地不真,果招迂曲。”


    陸子衿垂眸,手指不自覺攏成拳,兵道伐謀,她是何相,取決於對方,見惡更惡,見善更善。


    隨後她鬆開拳頭,看向慧空大師,“師父,徒兒心意已決,此次來,是為了借後院而來,我需要隱蔽場地訓練,望求師父成全。”


    “求師父成全。”


    “求師父成全。”


    每說一句,便重重地磕上一頭,陸子衿突然覺得自己很卑鄙,她是以師徒之情在脅迫慧空大師答應。


    正當她準備放棄時,一直閉著雙眸,早就側身背過去的慧空大師輕歎道:“罷了。”


    “謝師父成全,我會關照他們不要出現在師父麵前。”


    陸子衿再次磕了一頭,上山時滿腹的話,想與師父說,可到了麵前,師父的空靈自在,更顯得她已不再似從前精神內守,恬淡虛無。


    近數月,也許是命運所驅,或有意,或無心,入了塵世,受牽於人,也牽於人,多生欲望。


    她的心早已失守,此刻是半句皆說不出來,抿了抿嘴,便退了下去,剛走到門口,她迴頭說道:“師父,那也是我。”


    師父看她第一眼時的疑惑,她並未錯過,師父應是看出她身上有後世的神識。


    隨後便走出門,剛出門口,便碰到端著茶盞過來的小沙彌。


    “師姐。”小沙彌軟糯地叫了一聲。


    陸子衿接過他手中的茶盞,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牽著他的手往自己以前住的禪房走去。


    行不多時,覺塵仰首,脆聲道:“師姐,我叫覺塵。不想師父令我每日要打掃的房間,竟是師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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