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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嬌嬌兒在媽媽腿上待不了一會兒,就鬧著要下地,許太太逗了一會兒孩子,自覺得已經盡到了今日做母親的份額,便坦坦蕩蕩地讓奶媽帶走去院子裏玩了。她沒趣起來,又想起昨天晚上和高家太太們聊的閑話,便要到兒子麵前賣弄。


    “安哥兒,高家六爺的事你聽高家小子講了伐。”


    許予安心裏頗不痛快,心想你能聽高小叔的閑話,還不是犧牲兒子寫大字換來的嗎,於是悶頭不睬她。


    “我知道高家小子同你講了,但講到哪兒了?你昨麽個不跟我說,我今麽個沒法講給你聽嘛。”


    許予安更氣了,原來許太太是昨天記上仇了,今天特特意意要翻一翻舊賬。媽媽的心眼兒真跟針尖兒那麽小。許予安不搭話,許予歡倒好奇死了:“阿媽阿媽阿媽,什麽事情呀!”


    許太太心裏很滿意還有個兒子能搭她的腔,但對許予歡,她就不那麽好意思正大光明地嚼別人家舌根:“歡哥兒你還太小啦,這些事情小毛孩不能聽的,邊上玩兒去。”但她其實也不管許予歡有沒有走開,湊到許予安跟前說:“安哥兒,你知道昨天夜裏高六叔被罰跪祠堂,他們家宜雲丫頭就要尋短見嗎。”


    許予安並不理她:“我還太小,這話我可聽不得。”


    許太太敲了一下兒子的頭:“你小甚麽小,十四歲了,放在舊社會,都好娶個金磚媳婦兒了。好好聽著!”


    許予安扁了扁嘴,對媽媽很無奈。心想好哇,今天高擇瑞沒更新的進況,倒讓他親娘給說了。


    許太太神神秘秘地說:“這個宜雲丫頭,唿天搶地地要上吊,被老媽子們攔了下來。那時候我還在打麻將呢,高家的太太奶奶們都說,這丫頭不是省油的燈,可懂往什麽地方使勁兒了。果然這場情深意切地,祠堂裏頭高六爺聽見了,更加非卿不娶,立誌要跪死在祠堂跟前了。”


    許予安有些聽進去了:“那高老太爺怎麽說?”


    許太太說:“高老太爺當然生氣了,可這就是宜雲丫頭乖覺的地方。昨天我們麻將搭子裏,除了我還有陳家太太,楊家小姐,都是外人,宜雲被救下來得了空,竟然跑到我們跟前,跪下來磕了八個響頭。”


    許予安心想這麽大的事,怪不得高擇瑞心急火燎地要找他講。他問:“可是找你磕頭有什麽用?”


    許太太說:“嗨我的傻小子,你還沒有人家丫鬟精明。她這麽一磕頭,就是把家裏頭事鬧到外頭去了,老太爺在外人眼裏向來小心,生怕被議論為富不仁,當場就鬆了口,說道:孩子們的事,也沒有準數,不急在一時,且看著吧。宜雲丫頭便淒淒慘慘地謝了恩,高家六叔也被放出來了。”


    許予安說:“那可算成全了。”


    許太太搖頭道:“哪有那麽容易呢,這番明麵上得罪了老太爺,宜雲焉有好果子吃呢。”


    許予安感慨高家的事真是複雜透頂,許予歡側耳聽了半晌,懵懵懂懂地問:“宜雲姐姐是怎麽曉得你們去打麻將了的?”


    他話一出口,許予安和許太太都覷了他一眼。許予歡一嚇,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許太太歎了口氣說:“我兒子讀書不成,沒想到家事上倒有天分。高太爺前腳一走,高二太太便說,‘也不知是哪個房裏做的內應,又放消息又引路,也不知道安的什麽敗壞心。’我兒倒也不蠢。”


    許予歡被許太太這一頓誇,立刻喜笑顏開。許予安卻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來:“媽,昨天晚飯我爹宴請的讀書郎,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許太太眼珠一轉,含糊其辭道:“沒太看清,沒記著。”


    許予安念著那把清潤的好嗓子,又追問了一句:“沒看清,還是沒記住?”


    許太太把手絹往桌上一甩:“誒這跟你有什麽相幹嘛,人家今天走都走了,來家裏的讀書郎多得是,下迴來個你再見見便是了。”


    正巧趙老媽子進門:“太太,老爺迴來了。”


    許太太應了,沒動身。


    趙老媽子湊過來說:“太太,老爺還帶了人迴來。”


    許太太這才挑了挑眉毛:“男的女的?”


    趙老媽子連忙道:“男的,男的!怪俊一後生,可惜斷了腿。說是給哥兒們找的教書先生,以後住在家裏,哥兒們都有個照應。”


    許太太皺了皺眉:“住在家裏?”


    許予安差點跳起來:“我才沒有要教書先生!”


    趙老媽子勸道:“安哥兒,你不要,歡哥兒也要呢。”


    許予安指著許予歡,手指發顫:“早一天不來,晚一天不來,他今天作業將將要做完呢!”


    許予歡懵懵的,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這時餐廳門口一陣嘈雜,傭人們擁著許鴻起和一個後生進來了。


    許鴻起穿著一身筆挺的白襯衫,領帶扯鬆了,西裝已經脫下來被傭人們七手八腳地接了過去。許先生三十六七歲的人,正當盛年,身材高大,頗有玉樹臨風之姿。他五官硬朗,眉濃兩刀,鼻挺一線,總算下巴長得斯文,倒還像個文人。他身邊走的教書先生,因撐著根竹拐杖,背便挺不直,比許鴻起略矮些,身材甚為單薄。他穿一身灰色麻布褂子,左腿褲管挽了起來,露出底下白色石膏板來,果真是斷了腿。


    幾個孩子站了起來,和父親問安。許太太迎了上去,挽在丈夫臂彎裏。許鴻起對妻子向來和和氣氣:“阿容,今麽個還打麻將去嗎。”


    許太太微笑道:“不去了。”


    許鴻起便柔聲道:“很好,那便在家裏陪我吧。”他咳嗽一聲,這才和妻子介紹身邊的人:“這位小弟兄,暫來家裏做個幫傭。我看安兒大了,也不需要奶娘了,但有個人看著總歸好些。這位小弟兄現在腿腳不便,可是還略微識得幾個字,安兒和歡兒有什麽問題,也都可以問問,倒也還方便。”


    趙老媽子等人在邊上聽了,都露出點迷茫神色。新來的這個後生,到底算什麽呢,算幫傭,還是算教書匠?老爺兩次口徑不一,做下人的可為難了。但老爺對那後生態度極不自然,說話含糊,眼睛不大看他,像是麵對一樁極尷尬的事情,想要急著避開,眼尖的下人們沒人敢問。


    那後生也默不作聲地站在屋外台階下,低著頭靜靜聽著,院子裏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許太太平日裏最要把事情問個清楚,但今天隻迴頭把眼睛在那後生身上掃了兩掃,露出一點若有若無的狡黠的笑意。


    許予安一向對氣氛很遲鈍,一聽自己乍得的自由又有打水漂之虞,老大不樂意:“爹,我用不著別人教我。”


    許鴻起對那後生尷尬,麵對兒子可就來勁了,連說話都利索起來:“安兒別鬧,上國中了功課可難得緊,不比高小。還要學洋文,現在大學生不止學一門英文,有的還要學法文或俄文,你要學的多了去了,多多聽話。”他又轉頭看許予歡:“歡兒作業寫完沒有?”


    許予歡正要得意,許予安卻不許他爹轉移話題,他指著那後生說:“那他,既要來教我,自己學問有多高深?”


    許鴻起皺了皺眉頭,迴頭吩咐那後生:“玉……玉……你自己跟安兒說吧。”


    那後生方才抬了頭,朗聲道:“太太,安哥兒,歡哥兒,我叫玉生。”


    這後生一口清朗溫潤的嗓音,官話字正腔圓,極為好聽。許予歡乍一入耳,心想這人話聲好熟啊。他一看那後生麵容,也嚇了一跳,才知道趙老媽子說的“怪俊俏”是什麽意思。


    那後生二十歲年紀,一張雪白的容長臉蛋,下顎尖尖,一杆水蔥似的筆挺的鼻子,極為清秀。一雙桃花眼雙眼皮深深的,眼睛裏像汪著一潭春水,臥蠶含笑,眉目很有幾分書卷氣。但仔細一看,卻發覺他臉色很差,似有病容,雙頰瘦的凹陷,看得出貧窮的痕跡,頭發也已剃成勞力們的板寸頭。可他朝許予安笑了一笑的時候,清瘦的臉頰竟然漾出一對酒窩來。


    許予安一時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麽,這般清俊的後生少年,他也是頭一遭見。那種富貴與貧窮,精致與破舊混雜的氣質,早已超出他的理解,使他愣了神。他一顆年少的心,仿若昆蟲落於網中,突然湧起一陣哀傷。人總有時候見到一頂頂好的事物,反倒束手束腳,不敢貿然觸碰,唯恐唐突了。這種微妙的惆悵在許予安短暫的、快樂的十四年裏首次粉墨登場。


    許予歡就比哥哥坦率多了,已經三五步朝玉生撲了上去。他一團粉嫩圓潤的娃娃臉擠得像朵朝陽花,承自許太太的纖長的丹鳳眼眯成一條線,喚道:“玉生哥哥!”許家的小孩,從小都喜歡跟大孩子玩耍,他對玉生的喜歡就來自一瞬間。


    玉生任他牽著衣角,笑了笑,又對許予安說:“國中的功課,應當是不成問題,若有了問題,走一步算一步看吧。”


    許予安心想這算什麽迴答啊,狗屁不通;又想,誒,他笑的真好看。


    “那……就看看吧。”他低垂了眼睛,悶聲說。


    玉生因為腿腳不便,被安置在一樓的客房裏,貼近仆役房。許鴻起安排妥當,很是鬆了口氣,迴房前卻又在玉生麵前歎了口氣,什麽也沒說。


    玉生將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斂了,低頭答道:“是。”


    許鴻起眼裏便當他沒有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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