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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予安,民國三年生人,出身杭州富貴之家,家裏世代讀書人家,祖父在光緒年間當過進士。五歲識蒙,八歲正式入私塾時候,家裏長輩就取了字,喚做如之。許予安,許如之,家裏祈願他平安如意,一生當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


    我看著眼前的老人。一個年代會流行一類名字,許予安就是那個時候的名字,文質彬彬;一個年代也會流行相同的臉,那種清雋的,鼻骨挺直的,眼睛狹長、臥蠶飽滿的卻帶點哀傷的臉,許予安也有那樣的臉。盡管他的臉上皺紋密布,兩頰幹癟,仍然看的出這張臉是來自什麽樣的年代,什麽樣的世家。


    他在我麵前坐定,把一根木拐杖擱在咖啡桌邊上,又把一頂毛呢帽子摘下放在桌上,最後把手擱在桌上。手臂也清瘦,可是袖口挽起來,很齊整。


    我問他:“咖啡還是茶?”


    他說:“咖啡。”


    他這樣的人永遠不會說隨便。他總是會作出個選擇的。


    點餐一番停當,他從黑色提包裏拿出一個筆挺的大牛皮紙文件袋,打開來拿出一本書,還有一打用夾子夾好的紙。他又拿出一個深藍色的眼鏡盒,掏出副包在眼鏡布裏的老花鏡,給自己戴上了。他把書翻到某一頁,遞給我。


    我問:“這是什麽?”


    他告訴我說:“這位小友,這是前兩年有個人給我寫的傳記,我的一生都寫在上麵,你要問的,應當也都有。”


    他又把那遝紙交給我:“我之前寫過一點文章,談論過一些重要的事情,都在這裏了;還有一些別人寫我的,或讚或貶,也都在裏麵了。”


    我連忙稱謝,他翻給我的那一頁,是關於他的經曆年表。具體的事業,從三十歲出頭到了台灣嘉義才說起,前麵的三十年隻是一筆帶過,諸如在杭州出生上私塾,去上海念書之類,三十歲的時光,還不到三十個字。


    我詫異地抬頭看他。


    他從老花鏡後麵友善地覷了我一會,眯了眯眼睛,才問我說:“小朋友,你還有些什麽要問的。”他的眼睛從老花鏡後麵友善地覷著我。


    我迴答說:“再早些的事情……我是說,在大陸時候發生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會兒:“這些事和別人差不多都相同,沒什麽值得講。”


    我很怕他退縮,有些著急:“阿公,您年輕時候,正是時代大起大落的時候,年輕人的故事自然是各有各的不同,我采訪過好多人,確實各自有各自故事。”


    他聽我叫了聲阿公,神色和緩,問我:“你采訪過多少人了。”


    我說:“有二十三個了。”


    他點點頭:“那挺多。”


    我心虛起來。我采訪了二十三位老人,確實人生經曆各有不同,可是經過若幹重起落磨礪,他們的感情都很遲鈍,對自己的過去沒有太多的感觸,記憶也已經混亂。但許予安不同,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快八十歲了耳清目明,腰杆筆直,且在台灣是個出名的人物。對我來說,他是個非常重要的采訪對象。


    我又勸說道:“阿公,我隻是想記錄當年的故事,在那邊,你們的生活,你們的家人,僅僅是這樣。曆史上種種,對個體總是一筆帶過,可是個人命運的悲歡離合,也很重要啊。”


    他仍舊沉默了很久,最後溫聲說:“我知道。可我的事或許與你想知道的不同。”


    我急忙說:“無論怎樣的故事都是我想聽的,我一定客觀地寫下來。”


    “不不,是真的,不會是你想聽的故事。”他的眼睛看向窗外,今天是個很藍的天,大朵的積雲像城堡一樣蔓延。


    他還是說了。


    原來這個故事之所以不同,是因為一個叫玉生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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