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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六年的秋天,江南小鎮,天氣來的很悶熱。


    趙老媽子這類的老人,最喜歡說道天氣,她天天念叨這種天氣有“兵戈之兆”。這種話許予安最不耐煩聽,每當趙老媽子看看天,又跺跺腳,唉聲歎氣一番,他就陰陽怪氣地拖長音:“趙阿婆真是‘秀才不出門,卻知天下事——’”。趙老媽子立刻害了臊,把一張掉了牙缺了縫的嘴閉得緊緊的,趙老媽子很得意自己能“知天下事”,但卻擔不起這個“秀才”。她沒念過書,這些年也就會認上個幾十個字。“不出門”也用的再準確沒有了,趙老媽子這十來年除了買菜,杭州城更大的地方她也沒有去過了。天下大事,跟她最大的關係,也就是閑談時做個話引,可供賣弄一番老人家的見識,哄得許予安的媽許大奶奶也跟著心驚肉跳一番,就顯示出她趙老媽子的地位來了。


    趙老媽子很不高興被許予安這一通搶白,她嘴上閑不了一會兒,又數落起許予安來:“安哥兒,儂伐要讀了一倆年書,就瞧不起老太婆了,民國元年的秋天,也是這般熱法,發生了什麽大事儂總曉得的,大革命,謔,老太婆親眼瞧著的。儂別伐信,瞧這好哩,趙老太婆有什麽事情好騙你的?”


    她這段話才說了一半,許予安就跑走了。他確確實實地瞧不起趙老媽子,她嘴又碎又刻薄,他小時候聽的耳朵都起繭子了。他剛念完高等小學,“辛亥革命”雲雲,老早就學了,還等著聽趙老婆子教嗎。也正因為長大了,迴想過去耳朵上起過的繭,才判斷出裏麵有多少是摻了水的,因而對趙老媽子越發的不齒。自從他長大之後,對這個家裏的仆人幫工,都沒什麽好感,幸好奶媽半年前迴老家去了,看管許予安的責任落在了車夫阿根身上。阿根雖然每天隻要送許先生去上班,可也正因為活少,愈發懶惰,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安哥兒,兩邊都逍遙自在。


    今年是不是兵戈氣象的大年份,許予安不知曉,但對他來說確實是個大年份,這個秋天,他就讀國中了。十三四歲的年紀,心裏有一番壯誌,覺得要臨風飛到天上去。這天氣熱雖然是熱,可是天高雲闊,很有一番氣派,他喜歡這個天氣。


    這種天氣,他也在家裏待不住,下午一溜煙地跑出門,跟阿根打了個招唿說:“我跟瑞哥兒去西湖玩。”


    阿根從乘涼的樹蔭底下探出頭,伸長脖子喊了一句:“安哥兒早點迴來,快開學了,小心老爺考你的功課!”這話一說完,他的責任就盡了,憊懶地把脖子收了迴去,又靠在樹底下小憩了。


    瑞哥兒是鄰居高家的小孩,叫高擇瑞,也是許予安的同窗,兩人一般大。他在家門口石獅子邊上蹲了有一會兒功夫,見到許予安過來,先打了個哈欠說:“等死我了安哥兒。”緊接著又擠眉弄眼說:“莫不是家裏丫鬟絆住了腳?”


    許予安一句問候還沒說出口,就卡在喉嚨裏。他踹了高擇瑞一腳:“哪兒來的有的沒的。”高擇瑞對於這種事情,總是懂得更早一點,更多一點。高擇瑞家裏還是個舊式家庭,家裏三輩人,好大一大家子,瑣瑣碎碎的事情很多,大人們也不顧忌小孩,“丫鬟絆住了腳”這種話估計也是耳濡目染的。許予安是個新式的家庭了,許先生許鴻起甚至留過洋,家裏雖然除了許太太,還有一位蘭姨娘,可通房丫頭是完全沒有的。別說被丫鬟絆住腳,許予安在家裏連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丫鬟都沒見到過。


    高擇瑞家裏的黃包車夫阿郭從小門拉著黃包車出來,在高擇瑞麵前先請了個安:“瑞官兒好,喲,安官兒也在哪,要往哪裏去?”


    高擇瑞隨口吩咐:“往西湖方向走,我們高興了自己跳下車玩。”他拉著許予安上了車,又嘰嘰咕咕地講了一番自己家又出了怎麽個風波。


    高家三輩人,高老太爺還坐鎮,整個家裏等級森嚴,仆人和少爺小姐規矩很分明。江南這邊的風俗,管第三輩叫“官官”或“寶寶”。因此高家全家仆人,都老老實實地管高擇瑞叫瑞官兒,要是像許予安家裏那樣叫昵稱“哥兒”,被高老太爺聽到,可得一頓好罵。規矩嚴也有好處,高家的車夫高擇瑞可以隨意差遣,這換做許予安遣阿根開車送去西湖,阿根就要把那爛了睫毛的眼睛瞪圓了嚇唬他“我告老爺去”。所以許予安很喜歡蹭高擇瑞的車出去玩。


    高擇瑞神神秘秘地說:“你知道,我們家有個丫鬟,就是那宜雲姐姐,你先前見過的。”


    許予安想了老半天:“哪個?哪個?臉圓圓的那個嗎?”


    高擇瑞甚為不滿意,許予安對他要講的故事裏的紅顏禍水沒有一點印象,嚴重影響他要講的秘聞的效果:“不是呀,那是曼雲姐姐,宜雲姐姐是鵝蛋臉,更俊俏些。”


    “噢噢噢,喔——”許予安應聲不迭,其實壓根沒想起來,高家丫鬟實在很多,“是她呀。”


    “正是!”高擇瑞又高興了,他拍著許予安的腿問:“那,我小叔,那四眼狗你記得嗎?”


    許予安掰了一迴指頭,也沒數清楚高擇瑞的小叔到底排行多少,其實過年的時候走街坊是拜會過的,但離現在也有大半年了,早忘光了。“四眼狗?”他茫然說。


    “誒呀!”高擇瑞把兩隻手拇指和食指捏成圈,往眼睛上一扣,“就是這個‘四眼狗’呀!”


    “噢噢噢!”這迴許予安真想起來了,是那個戴金絲眼鏡的,文質彬彬的讀書人,“是他呀!”


    “我們家下人都說,我爹這陣子看上了宜雲姐姐,這可把我媽氣壞了,但是我媽也管不住,老太爺默許的,那還能有二話嗎?這時候,我小叔站了出來,說宜雲姐姐是他的相好,他們倆早約定到白頭了,不可能讓給二哥。”


    許予安其實不太懂的這裏邊的曲曲繞繞:“那不正好,小叔湊一對,二伯母也不用生氣了。”


    “誒呀!”高擇瑞一巴掌拍在許予安大腿上,“你怎麽不懂呢?這老太爺就不同意了,小叔還是讀書人,老太爺就盼著他出人頭地,之後還要送出國去喝洋墨水呢,這讓他和家裏一個丫鬟先早早定了‘一生一世一雙人’,那一番心血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許予安點點頭,牆頭草一樣朝另一邊倒了:“那還是分開的好。”


    “那怎麽能夠!我小叔鐵定知道,這事既然爆出來,宜雲姐姐就過不下去了,一個丫鬟和少爺發生了關係,那還得了!脊梁骨不給戳斷嗎?所以他就得硬抗著,沒有宜雲他就不活了,老太爺才能讓宜雲活得下去。”


    許予安咂咂嘴:“你們家的事,怎麽就這麽亂呢。”


    高擇瑞應聲道:“正是呢!本來嘛,我們家就那種老家庭的亂法,大家都一模一式的亂,也都習慣了。”


    許予安嗤笑了一聲:“還亂中有序呢。”


    高擇瑞道:“安哥兒你可別不信,就是這句亂中有序呢。可小叔讀書久,把洋人那套平等理論也帶到家裏來,可不是亂上加亂嘛?”


    他們兩家住的離西湖其實不遠,一會兒就到了,阿郭停了車,腆著臉對高擇瑞道:“官兒,西湖到了,官兒想怎麽耍?”


    高擇瑞擺擺手道:“阿郭,我們隨便逛逛,你就別跟著啦,迴頭我們再來這裏找你。“


    阿郭點頭哈腰道:“好嘞,我在這兒等官兒。”


    許予安衝他揮揮手:“阿郭,別頂著太陽等我們啦,你找個樹蔭休息會兒吧。”


    阿郭忙不迭地道:“多謝官兒,多謝官兒。”


    待走遠幾步,到了阿郭聽不到的地方,許予安悄聲說:“你們家那套不把仆人當人的,我也不大看得慣。”


    高擇瑞歎口氣,說:“可我們家仆人,也沒見得把自己當人哪。哎你可別笑話,我長這麽大算是看明白了,這迴事就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他沒說兩句,又繞迴小叔的逸聞上去了:“可我小叔非要捅破窗戶紙,那天他和老太爺頂嘴我可聽著呢,他說:‘我先前未曾讀書時,家裏一片漆黑,我像個盲人,尚能將就著過;可現如今,西方的‘德先生’和‘賽先生’讓我睜了眼,這片黑暗醃臢,焉能再忍受的了?既然我睜開了眼,又怎能再閉得上?”他扶了扶莫須有的“眼鏡”,慢聲細氣,把小叔那副咬文嚼字的樣子模仿的淋漓盡致。


    許予安哈哈大笑:“那你們老太爺可不是氣壞了嘛。”


    高擇瑞說:“正是呢!老太爺當場震怒,敲著他的龍頭拐杖罵道:‘你這個欺師滅祖的東西!讓你學了滿腦子歪理,是迴來對家裏撒氣的嗎?白養你這麽大,胳膊肘往外拐,什麽‘德先生’‘賽先生’給你供過學費嗎?’真真笑死我了,我老太爺還以為‘德先生’‘賽先生’真是人呢!”


    許予安問:“那你小叔怎麽說?”


    高擇瑞說:“我小叔當場冷笑一聲道:‘我隻道爹送我讀書,是盼著我成材立德,原來隻要學個洋文的空殼,迴來套在封建老舊的心上就是了!’”


    許予安很震驚:“你小叔倒是什麽都敢說。”


    高擇瑞說:“可不是,他說他們學生有的是鬧革命的,前幾年鬧五四,我小叔也參與著呢。可惜這套隻能對外人使,迴到家裏還不是被罰跪祠堂呢。”


    許予安說:“哎,清官難斷家務事。”


    高擇瑞說:“反正我媽跟我說啊,小叔這書讀的,本意其實就是鍍個金,將來國民政--府裏容易謀個一官半職,沒甚麽真用處,她叫我也放聰明著點,橫豎以後家裏罩著,可別讀傻了腦袋瓜。”


    許予安頗為吃驚:“那你是怎麽想的。”


    高擇瑞說:“我媽以前還是金陵女中讀下來的呢,我猜測我想的事她都想過了,還能有錯嗎?”


    高擇瑞本就是聽了家裏無數女眷竊竊私語,見過下人們一傳十十傳百地模仿,一番話裏沒幾句高擇瑞自己的原話,你一句他一言,盡是他人的牙慧,閱曆遠超過他們兩個國中生。許予安聽了也說不出有什麽想法,高擇瑞一番鸚鵡學舌完了,心滿意足,也不再點評。


    許予安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在我們家西廂房書櫃裏,翻出一本書,狄更斯的《雙城記》。”


    一旦涉及書本上的知識,高擇瑞就接不上話了,問道:“講了什麽?”


    許予安說:“講了個醫生在巴黎和倫敦的故事。“


    “巴黎和倫敦什麽樣兒,好玩嗎?”


    “還沒讀完,但大概不是寫巴黎和倫敦好不好玩的……是講貴族敗壞,老百姓革命之類的。”


    “誒呦,那有什麽好玩的。在大家族裏待兩天,也就知道大家族裏不容易了。”


    “也有道理。”許予安說。


    高擇瑞跟他說起前兩天看個武生的打戲,那叫一個英姿颯爽,虎虎生風。他從地上撿了根折柳,模仿起武生挽劍花。兩個人便在西湖邊上樹林裏嬉戲打鬧了一番。江南的柳樹到了秋季紛紛落葉,像一場綠色的大雪。高擇瑞和許予安在這場大雪裏刀來劍往,自覺得像古代的俠客,不被寸葉沾身。他們還處於沒心沒肺的年紀,熱熱鬧鬧一場,見了落葉也不心疼,總覺得任憑你風起風落,也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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