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留下來背書的滋味


    看到嚴厲得近於橫眉立目的班主任王傳孝,謝新的心中便由不得想起了帶他們這群抽著鼻子灰頭土臉的農村孩子,度過幾個月美好時光的女知青田靜。聽大人們說她到城裏讀大學去了,後來又聽說她到出版社當了編輯——那時謝新不知道編輯是做什麽的,但一定是有極高知識的了——但每想到圍城一圈兒或做遊戲或唱歌,每想到她飄動的長裙與腦後漂亮的蝴蝶結,她甜美的聲音與笑容連同她優雅的身姿,謝新便又不自覺地走神兒了,直到唿嘯著的粉筆頭兒不期而至方才迴過神來。


    如果說做算術題還是有些意思的,那背誦語文課本上的詩歌,對謝新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懲罰。王傳孝常要求學生在下午放學之前將某一首或兩首古詩背誦下來,然而總有幾個人背不下來,這幾個人之中就有謝新。他真的沒有用心去背誦嗎?恐怕也不是。他希望讀上兩三遍之後就可將其背誦下來,然後拽起書包飛奔出教室,奔向廣闊的田野去唿吸春天那帶有返青麥苗氣味兒與濕潤泥土氣息的空氣,在湛藍的天空下飛奔直到身上微微出了汗。然而那對他來說竟然成為了一種奢望,兩首詩總共八句話,他對著書本念得滾瓜亂熟,但合上書本頭腦中便隻剩下了前兩句,到了第三句竟是怎麽也想不起來。“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前麵兩句又好理解又上口,他頭腦中形象地浮現出兩個小鳥在翠綠的柳枝間鳴叫,一行大雁般的白鷺鳥悠悠然飛了過去消失在了浮動著幾朵白雲的碧空之中。但到了第三句,謝新便不知所雲,第四句就更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所以他睜大一雙眼睛,出聲地朗誦全詩,可等到合上書本就又隻剩下前兩句,兩個小鳥在鳴叫,一行大雁往天空中飛去,再後來呢,什麽西嶺雪,又是什麽萬裏船來著?竟又是忘記了。就這樣的四句詩,放學之前他沒有背下來,被傳孝老師留下繼續背誦,等天都快黑了,教室裏就隻剩下謝新、常桂全、劉營、王傳敬四個人,就連張科都已經背下而背上書包興高采烈地迴了家。


    王傳孝沒有辦法,隻得放他們四個迴家,並要求他們明天早晨一上課就站起來背誦,若是背不下來就要站到教室後麵去。這下謝新總算可以迴家了,但心中卻有了牽掛,聽廣播的樂趣被背誦弄得支離破碎,他於是一遍又一遍地讀詩,過一會兒還要媽媽嶽淑平或二姑明月來聽他是否背下來了,就這樣直到快睡覺了,他也隻是勉強在二姑明月的提示“窗”後才背下來。明月笑著說,“新哪,新哪!瞧著挺激靈的,怎麽背這四句話就那麽費勁兒,跟搬山似的!”而第二天早晨起來,謝新又念誦了五六遍,就這樣在課堂上站起來背誦時還是卡了殼兒,王傳孝破例地提示了一個“窗”子,他方才順暢地背了下去!


    (二十)沒有拘束的體育課


    謝新他們的體育老師也是一個代課教師叫郭長龍,雖然名為長龍,卻是個中等身材的三十上下的青年人,但乍一看去,他臉膛黑黑的,腦袋過早地禿了頂而露出肉色的腦瓜皮,旁邊的頭發很長,他仔細地將其遮覆在中央禿頂處以求美觀,但當有風吹來的時候,那幾綹長發便即散了開來作四散奔逃不聽指揮狀,有的遮在眼前,有的飄到耳畔,有的掛在腦後,於是長龍老師便手忙腳亂地一通抓弄胡擼,將逃兵逐個抓迴來安置好,但隻要一有草動風吹,它們依舊作散兵遊勇如鳥獸散。王傳孝好心地給長龍出主意,讓他戴上一頂帽子,這樣既防風又美觀,郭長龍照做了,效果頗佳,但他是體育老師,總不能戴著帽子給學生上體育課吧?總不能戴著帽子在操場上給學生帶操吧?那樣校長趙本懷還不得和顏悅色又不失嚴肅地教訓他幾句?於是就出現過在全校師生前麵帶操的郭長龍突然停止了動作,而手忙腳亂又頗為尷尬地收拾他的被風吹亂了的長發。


    但郭長龍大約是個大大咧咧的人,過後便好像沒這迴事兒似的照樣嘻嘻哈哈,照樣微貓了腰騎著自行車行進在迴家的路上,同時兩腿依舊如螃蟹般大大地岔開著,依舊笑眯眯地和放學的學生們相互打著招唿。國建、謝新、劉營等新屯村的學生有一天突發奇想,大聲卻又含混地招唿長龍老師道,“郭老兒(師),郭老兒(師)!”爭相叫著占著郭老師的便宜。郭長龍當然是聽不出來了,依舊笑眯眯地甜蜜地答應著,隻不過稍微收攏了一些過分岔開的如螃蟹般的雙腿,而眾人在後麵則因為占了便宜又沒有被發現而偷偷地捂著嘴樂。


    體育課的一節課通常被分成了兩部分,前半堂以教授學習為主,如學習廣播體操、單雙杠、籃球的基本動作、鉛球的投擲方法等,這時的郭長龍則變得腰板筆直神情嚴肅,穿著時興的藍色運動衣褲顯得英姿颯爽讓學生們眼前一亮。郭長龍一板一眼做著標準的示範動作,同時口中用標準的語言,如“前腿成弓箭步,後腿繃直”等講授動作要領,然後學生們分組練習,而這句中經典的“前腿兒弓,後腿兒繃”在謝新、常桂全等人口中經久不息,或許這讓郭長龍臉上有光心中甚是欣慰。


    郭老師的體育課像那算數、語文等主科課程一樣,也是有做得好和做得不好的分別的,不過這和課堂上的“學習”似乎調了個個兒,差學生如常桂全者,對這些是一學就會,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不在話下;而好學生如趙安者,卻是極努力地去做但卻是收效甚微,有時竟急得鼻尖兒處滲出汗珠兒來。而女學生在做動作的時候常常不能做到位,或許是因為害羞的緣故吧,那動作仿佛繡花兒一樣,比如常淼的字跡工整娟秀,與趙安的作業水平似在伯仲之間,但在做體育動作時,胳膊、腿兒均是軟綿綿的現出無力狀,按照郭長龍的說法就是“跟兩天沒有吃飯了似的”,但長龍老師與王傳孝相仿,對愛哭鼻子的女孩子也隻這麽一句怨言而已,不再往深裏說。而申婭菊卻與常淼正好相反,她發揮出自己“身大力不虧”的特點,將動作做得過分地用勁以至於同學們為她誇張的動作而哈哈大笑,郭長龍也是忍俊不禁;而申同學仿佛受到鼓勵了似的,眯著大臉盤子上麵的一對小眼睛撅著一雙小辮兒,繼續賣勁兒地去做動作。平心而論,婭菊的鉛球投擲得確實比較遠,所以每每學校組織運動會,她都會報“鉛球”項目,而幾乎每次都能取得前三名的好成績,並因此而得到一個書法老師楊萬林親手書寫的——“申婭菊同學,在我校舉辦的運動會中,取得了鉛球第二名的好成績,特發此將,以茲鼓勵!”上麵還有一枚“不老屯小學教務處”字樣的紅色印章。


    (二十一)


    體育課的後半節,女生們可以繼續練習剛才學過的體育動作,也可以拽包兒或跳皮筋兒,隻要是在操場上活動,郭長龍是不太過多幹涉的,因為他是一個快樂的人,所以他的體育課自然也是快樂的,大家一起快樂不是很好的嗎?但就是不準迴教室,除非陰天下雨這種鬧天兒的天氣,常日裏學生們必須在操場上運動,那才叫體育課。


    郭長龍常要組織男同學踢足球或是打籃球,用這些對抗性強的體育項目來激發出男孩子身體中的潛能。這些本來在野地裏跑慣了的孩子,如今在長龍老師的安排下分成了兩組,各自選出一人做守門員,其餘人等也不分什麽前鋒、中鋒、後衛,大家一股腦兒地隨著滾動的足球追逐著奔跑著,而體力差的自然落在了後麵充當起後衛的角色,比如劉營,他不習慣不停地奔跑追逐,更不習慣時不時地和另一隊的成員碰撞一下,於是他便自動地落在了後麵,這時他會從地上揀起一根樹枝在地上胡亂地劃著什麽,而等那圓球溜近身邊,他會迅速站起身,抬起瘦腿將其踢迴到對方的半場,那自然踢準了的時候,而逢到踢不準的時候,球從他腿下滑了過去,他卻因踢得過於用力而使身體隨了腿甩了出去,於是跌了一個重重的屁蹲兒,有一次竟然疼得滴下眼淚來,而這時候眾男生以及長龍老師忍不住哈哈大笑,於是劉營隨即拍拍屁股站起身,嘴裏嘟囔道,“你們這些人,怎麽這樣兒!”但他此時不會拂袖而去,他或許知道眾人不是有意譏笑他,於是他繼續留守在自己半場,甘願做個等球踢的後衛。


    而以常桂全為首的謝新、王傳敬以及小個子張科則管不了那麽多,球到哪兒他們便追到哪兒,追上之後便掄起腳將其踢出去,反正隻要不踢向自己的球門,就隻管撒丫子踢。有一次張科在中場搶到了球,而常桂全在對方球門前不遠處,他大聲喊道,“張科,張科,傳給我,快!”張科於是也不帶球了,直接一腳將球踢給常桂全。桂全眼見球從自己眼前溜過,於是緊跑兩步再一使勁兒,將球踢進了對方的球門。但這時哨聲響了,郭長龍一邊用手梳理著自己的長發一邊喊道,“這球不算,這球不算!常桂全,你越位了!”常桂全和張科都不服氣,和長龍老師理論了起來,郭長龍和顏悅色卻又嚴肅地告訴他們什麽叫“越位”,越位就是犯規,越位了犯規了進了球當然是無效的。不過郭長龍又誇獎他們兩個道,“你們兩個已經做得不錯了,這麽小的年紀,居然知道傳球配合,這很好!自己的隊員就要相互配合,一個人掌握了球,就得傳給位置好的隊員,這樣才更有可能進球!”


    長龍老師有時興致極高。逢到這時候他便也投身於踢球的人群之中。小學的操場不大,三跑兩跑就到頭了,於是他帶著這些弟子們來到了旁邊那片已經收獲完了的白菜地裏,雖然時有土埂田壟阻礙,但這絲毫不妨礙他的好心情。隻見一群孩子圍著他左圍右擋,但那個穿著藍色運動裝腳下踏著時興足球鞋的郭長龍仿佛影子一樣在圍擋眾中鑽進穿出,微笑著時而輕唿著盤帶著,根本顧不上頭上那一圈兒長發的騷擾,而那長發也識趣地統統向腦後飛去。此時那足球像是粘在了長龍老師腳上一般,而正當長龍老師笑逐顏開的時候,常桂全、張科從斜刺裏殺出來,呈左右合圍之勢,於是球終於被斷到了桂全腳下,謝新在旁邊喊道,“郭老師,小心!”然而為時已晚,球已經被常桂全張科帶跑了。長龍老師雙手撫在膝蓋上唿哧唿哧喘著氣微笑著,任由那肉色的禿頂在同學們的目光中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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