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法在心中將衛鞅留下的堅實形象撕成碎片,又無法不相信這泥牛入海的唯一可能。


    對他這個久在軍中的秦人騎士來說,男子漢之間的情義比生命還重要。衛鞅是他生平結交的第一個名士,他敬佩他,本能的相信他,甚至對他不說明理由的要求也無端的接受了。


    在他心目中,“大義”為士子之根本,不義不節,無恥之尤!一個可敬可親的名士摯友,在他心中泯滅了,他感到如同自己的生命結束了,自己要垮了,世上再也沒有激動人心閃現光華的高風亮節了!


    傷心欲絕,便覺得招賢館求賢真是無聊之極,於是也不去管它,天天關在屋中大喝悶酒。嚇得小令狐隻是悄悄流淚,夜裏也不敢睡覺,死死守在房門外挨凍。


    今天是九月底,三個月的最後一天,景監特別心酸,天黑時分便已經醉倒。


    小令狐坐在正房外的台階上默默流淚。她想,他一定是在官府受了極大的委屈,她要看好他,絕不能讓他媽媽一樣剖腹自殺。否則,她將失去最後一個依靠,成為流浪的女孩,成為官奴。小令狐不斷敲打自己的頭,怕迷迷糊糊睡著了聽不見屋裏的動靜。


    猛然,小令狐聽見一陣馬蹄聲,又聽見有節奏的敲門聲,“嗒,嗒,嗒”。


    小令狐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後,從門縫中向外張望,隻見一個人白衣白馬,似乎象是上次來客的身影!不對,那個人白皙風采,如何此人幹瘦黝黑?聽聽聲音?對,聲音不會變。想到這裏,聰明絕頂的小令狐低聲問:“誰人敲門?”


    “小令狐麽?我呀,忘記了麽?”門外傳來熟悉親切的聲音。


    小令狐打開門。衛鞅將馬栓在門外石樁上,走進來蹲身撫摩著小令狐頭發道:“小妹,我三月前來過,記得?”


    小令狐“哇——”的一聲,撲在衛鞅肩膀上哭了。


    衛鞅一驚,“怎麽了?內史呢?”


    小令狐拉著衛鞅的手,推開正屋的門,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景監歪倒在黑糊糊的屋子裏呢喃自語,“衛鞅,你,你,騙了我。小人,騙了我!你,為何如此啊?你……”


    小令狐哽咽道:“他天天如此,嚇死我了。”


    衛鞅尋思片刻,吩咐小令狐找來一支粗大的蠟燭點亮。他舉著蠟燭走到景監身邊蹲下,扶起景監高聲道:“內史,看看我是何人?”


    景監睜開朦朧的雙眼:“你?你是誰?君上派來的?”


    “我是衛鞅!內史再看看。”


    景監聽到“衛鞅”二字,頓時一驚,睜大眼睛,“你?你是,衛鞅?”又揉揉眼睛,“不對,幹瘦黝黑,有,衛鞅風采?”


    “景兄,衛鞅跋涉三月,走遍秦國,安得不黑不瘦?”衛鞅慷慨高聲。


    像是一聲驚雷,景監內心的朦朧陰雲頓被炸開,霍然站立,目光炯炯的盯著衛鞅顫聲道:“鞅兄,果然是你麽?你,迴來了?”


    “對,衛鞅迴來了,整整三月,沒有騙你!”


    景監仰天大笑,欣喜若狂,滿身齷齪酒意一掃而去,張開雙臂,竟和衛鞅緊緊的抱在了一起。小令狐看見倆人竟象孩童一般,高興得咯咯直笑。


    “景監兄,衛鞅兄,如此高興之事,怎能不叫我啊!”一聲大笑傳來,一道身影瞬間出現,正是秦風。


    景監看著秦風現在的模樣,不禁擦了擦眼睛確認一下,良久才歎道:“秦風啊,你這是也走遍了秦國河山吧。”


    秦風笑著點點頭。


    衛鞅看到如自己一般的秦風,也是高興地道:“上卿現下與我這窮酸士子沒有什麽兩樣了啊。”


    “小令狐,拿酒來!”景監興奮得高喊。


    衛鞅笑道:“還酒啊?醉得人都不認了。”


    “如何不酒?方才,那是醉死,死醉!再酒,那是醉生,生醉!”


    衛鞅大笑:“好!苦菜烈酒,就醉生!”


    小令狐噔噔噔跑進廚屋,端來三隻陶碗笑道:“先喝下去,我再拿。”


    仨人接過陶碗“當”的一碰,各自咕咚咚飲下,卻又同聲大笑。衛鞅道:“好苦酒。”景監道:“酸得爽利!真酒呢?”


    小令狐咯咯笑道:“沒酒了。嚇得我將酒都倒了。我來煮茶。”


    衛鞅笑道:“小令狐好聰敏,以酒醒酒。此刻正當飲茶。”


    “還有飯,你們三都沒吃飯呢?等等就來。”小令狐飛快的鑽進了廚屋。


    景監興起,將草席木幾搬到了院中。三人在明朗的秋月下高談闊論感慨百出,率性講起了秦人土語,時而大笑,時而歎息,時而興奮,時而感傷,竟是直到明月暗淡,東方發白。


    秦孝公黎明即起,練劍片刻,便埋首書房開始讀書。


    三個月以來,他對求賢令頒刻後的功效產生了很大懷疑。


    原想東方列國士子們隻要進入秦國,一定會被他的誠意感動,會和他同心同德的治秦強秦。


    他不曾想到,注目於功業的士人竟也會有如此多的世俗要求,怕苦怕窮怕累。


    從心裏講,作為一個國君,他何嚐不想和齊威王一樣搞個學宮將這些士子們養起來,需要他們的時候請他們謀劃,不需要的時候便讓他們自由自在的切磋學問,以彰國家文華。


    可是秦國太窮,哪裏有財力做這些錦上添花的事兒?在一個窮弱的戰國,該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誠心誠意,披肝瀝膽。


    可是他看到的迴應卻是淡漠的。


    他從士子們的舉止眼光中讀到了輕蔑,讀到了嘲笑,讀到了他們自感降遵紆貴的虛榮和自大。


    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對秦國的指責評點甚或是惡意咒罵,但絕然不能接受對秦國的蔑視和嘲笑。


    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他視為莫大國恥,書刻血碑以示永誌不忘。


    他想不到的是,連求官做事的士子們竟然也對秦國顯出一種滿不在乎的輕蔑與嘲笑。


    當他確定無疑的感受到這一點時,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刺傷。為何如此?為何這些將依靠秦國建功立業,要靠秦國給予官職爵位的士人也敢蔑視秦國,蔑視秦國君主?


    冥思苦想中他恍然大悟,這些士子們將他們自己看作了拯救秦國的恩人,他們將給秦國帶來富強,是以有理由蔑視呈現在他們麵前的窮困愚昧。


    果然如此,也就罷了,嬴渠梁的胸懷夠寬闊,對大才賢士的狂傲不羈完全可一笑了之。然則隨著士子們的訪秦作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


    這些人隻在縣府打轉兒,能找到強秦國策?是大才造世的作為麽?聊以自,慰的,還有一個王軾差強人意,招賢一事不至於難以收拾。名士難求,高人難遇,看來扭轉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


    說到底,秦國強大還得靠自己。


    嬴渠梁決意自己謀劃強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學力不算很差,刻苦修習,縱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絕然不會讓秦國在自己手裏繼續衰落。


    一個月前,他將書房擴大了三倍,開始讓長史公孫賈給他搜集簡冊典籍,將宮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務實書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書房。從此,他每天夜讀兩個時辰,早起一個時辰,練劍之後準點讀書到卯時,再處理國務。


    卯時之前,他不見任何人。天天如此,今日亦如此。


    黑伯在書房門口輕聲稟報:“君上,內史景監和上卿秦風求見。”


    “讓他們卯時後再來。”秦孝公說道。


    “內史說,有緊急事體。”黑伯繼續堅持。


    秦孝公無奈的丟開簡冊,“請內史和上卿進來吧。”


    景監和秦風走進書房,隻看見沉沉簡冊高高低低環繞成巨大的書山,卻不見國君身影,驚訝得不知說什麽好。他有一個多月沒有到國君書房了,不想變化竟如此之大?他不禁高聲道:“君上,景監參見。”


    秦風更是剛走遍秦國河山,此時拱手:“君上,秦風參見。”


    秦孝公從書山中繞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卷竹簡,“景監嗬,如此高興?”


    但秦孝公臉色卻驟然一變,看向秦風。“你......你是秦風上卿?”


    秦風嗬嗬一笑。“正是臣。”


    “這......秦風,你這。”秦孝公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君上,臣隨著那些名士一樣,走遍了秦國的河山,是以變成這樣。”秦風解釋道。


    秦孝公有些感動了,拍了拍秦風的肩膀,道:“上卿辛苦。”


    “君上,好事,大好事。”景監此時也忍不住說道了。


    “究竟何事?孩童一般。”秦孝公頗為不悅。


    “君上,茲事體大,容臣徐徐道來。”景監雖笑,臉上卻冒出了細汗。


    “徐徐道來?”孝公不禁一笑,“你也成老儒了?好,就徐徐道來吧,坐。”


    景監長噓一聲,從出使魏國遇衛鞅講起,講到衛鞅入秦,講到招賢館衛鞅暗察國君,講到衛鞅訪秦的艱苦認真和細致,對衛鞅的才能大加褒揚。


    秦孝公很平靜的聽完景監敘說,淡淡笑道:“內史是說,衛鞅是個大才?”


    “是。君上,衛鞅入秦,求賢令終有正果。”


    秦孝公笑道:“莫給求賢令找正果,自古求賢不遇者多矣。內史究竟何意?”


    “臣請君上,許衛鞅麵陳長策。”


    秦孝公點頭道:“當然。士子如此苦訪,可見一片赤誠,有無長策,皆須敬之。就明日吧,政事堂大禮待之。”


    景監激動得顫聲道:“臣,謝過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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