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風也連忙跟上去。


    將近四更時分,公叔陵園一片漆黑,惟有衛鞅的石屋亮著燈光。


    衛鞅在仔細琢磨申不害在韓國頒布的十道新法。


    這是白雪昨天送來的,他已經看了十多遍,反複思慮,感慨良多。應該說,戰國初期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是戰國爭雄的第一輪變法。


    那麽,目下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與已經在醞釀之中的齊國變法,將成為戰國第二輪變法的開端。


    從申不害頒布的法令內容看,這第二輪變法開始的氣勢遠遠比李悝、吳起變法猛烈得多,而這也恰恰符合了申不害激烈偏執的性情。


    這使衛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緊迫。


    光陰如白駒過隙,變法圖強的大勢已經是時不我待,自己卻還羈留在風華腐敗的魏國不能脫身,實在令人心急如焚。


    申不害對齊國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公開宣示,要和法家名士慎到推崇的衛鞅較量變法,看誰是真正的法家大道?


    對此衛鞅雖一笑了之,但內心卻是極不平靜的。一則,他生具高傲的性格,從來崇尚真正的實力較量,目下有如此一個激烈偏執的鬥士和自己挑戰,豈能不雄心陡起?


    二則,他已經積累了極為豐富的法治學問,以他的天賦,對各國的法令典籍無不倒背如流,更不說自己不斷的揣摩沉思,已經寫出了十篇《治國法書》,若公諸於世,一朝成名是輕而易舉的。


    然則衛鞅的心誌決不僅僅在青燈黃卷的著書立說,他要將自己的思慮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強大國家!十年磨劍,霍霍待試,枕戈待旦,躍躍難平。他甚至常常聽到自己內心象臨陣戰馬一般的嘶鳴。


    利劍鑄成,何堪埋沒?


    前幾日,白雪為他謀劃了一個脫身方略:由白氏商家出麵聘他為總事,然後將這個消息散布出去,如果龐涓不在意,就立即離魏;如果龐涓阻攔,就買通魏國上層瓦解龐涓。


    這個辦法雖然好,但代價卻是衛鞅在魏國名譽掃地。戰國時侯,雖然商人的地位比春秋時期有了很大改觀,但一個名士在未建功業的時候棄官從商,又中途離開盡孝守陵的大禮所在,必然被世人視為見利忘義的小人,在魏國失去立足之地。


    這樣做的實際後果是,衛鞅再也沒有了任何退路,如果在秦國失敗,等於一生的為政壯誌就此化為雲煙,再也沒有那個國家衛鞅收留他了。想到了吳起因“小人”惡名帶來的諸多後患,確實頗費躊躇。


    戰國初期,有人推薦吳起做魯國大將。但魯國的舊貴族卻因為吳起的妻子是“異邦女”而堅決阻撓。


    吳起妻子聽到後愧疚萬分,憤然剖腹自殺。


    舊貴族們便又說吳起為了求得將軍職位殘殺了妻子,是個喪盡人倫的小人。就為了這“殺妻求將”的傳聞,吳起連投三國,都被拒絕。


    若非魏文侯獨具慧眼,力排眾議,這顆璀璨的將星也許永遠沒有升起的機會。


    整整想了兩天,衛鞅還是同意了。


    他喜歡挑戰,甚至還喜歡背水一戰,那樣可以使他義無返顧的走下去,無須迴頭張望。


    吳起遇到了魏文侯,安知他衛鞅就不會遇到一個英明的秦公?


    如果潮流命運注定要他失敗,縱然是譽滿天下,他也依然會失敗,孔子不是最好的詮釋麽?


    如果潮流命運需要他的成功,雖萬千詆毀,也不會掩蓋他的光彩。


    他去秦國為了何事?


    為了變法。而變法是天下大勢所趨。為了在天下大勢中做一番不朽功業,暫時被世人詆毀又有何妨?


    盡管這隻是一種希望,而且還渺渺茫茫遠遠沒有開始。惟其如此,他覺得更有刺激。


    是的,這是一場人生博戲,他押下的彩頭是名士的聲譽,而他期望獲得的卻是煌煌功業。


    如果得不到後者,那麽前者也將被全部淹沒,他將成為一個一無所有與一無是處的赤條條流浪者!如果得到了後者,那麽押下的彩頭照樣可以收迴,他將成為光耀汗青的勝利者。


    如此的人生博戲,一生能遇到幾次?此時不博,更待何時?


    想透了,想定了,衛鞅就靜下心來揣摩申不害的法令。白雪和梅姑向他繪聲繪色的學說關於他的“小人”傳聞時,他竟然開懷大笑。他已經心無旁騖,一心隻在靜靜的捕捉龐涓的動作。


    萬籟無聲,惟有山風送來涑水河穀的陣陣蛙鳴。突然,衛鞅一陣警覺,好象聽到了隱隱逼近的急促腳步聲。他聽力極好,仔細辨別,不禁迅速站起,拉開木門疾步而出。剛走到門前的大鬆樹下,就看見兩個人影倏忽飄來。


    “小妹麽?”衛鞅低聲急問,他想肯定是有了緊急事情。


    白雪看見衛鞅,未及與他說話,便喘息著低聲吩咐道:“梅姑,進去收拾一下。”待梅姑輕步進屋,方才輕聲說:“事態緊急,馬上就走,詳情迴頭再講。”說話間,梅姑已經拎著一個包袱走出。衛鞅急道:“哎,我的書!”白雪急道:“有辦法,迴頭取,先走人。”說著拉起衛鞅的手便向後山走去。


    秦風看得一愣,隨即恍然大悟,顯然,這白雪姑娘也知道了龐涓將要捉拿衛鞅的消息,這才急匆匆趕來。


    這條山道衛鞅很熟悉,他每天清晨都要從這條小道登山。白雪也和衛鞅在這條小道上漫步徜徉過幾次,自然也熟悉了。衛鞅見從後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園大門已經走不通了。否則,白雪早已買通了那十餘個守門軍士,進出是極為方便的。思忖間已經來到小山頂鬆林中。白雪迴頭一指道:“你看。”


    衛鞅迴頭,隻見山下陵園中飄進一片火把,急速的聚攏在守陵石屋前。


    隱約可見有人推門進屋,出來高聲喊:“沒有人,隻有一信。”一人粗聲答道:“帶迴去複命,走!”


    此時卻見又一支火把急速飄到,一個尖銳脆亮的聲音喊道:“慢走!衛鞅何在?”


    粗聲者喝問:“你是何人?”脆亮聲音道:“我乃公叔丞相府掌書,夫人有急事召他。”


    粗聲者答道:“衛鞅不在,你愛等就等吧。走!”脆亮聲音喝道:“慢!將衛鞅的信留下。”粗聲者哈哈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頭?走!”


    馬蹄發動間,突見一片火把全部熄滅,黑暗中傳來噅噅馬嘶與人聲怪叫。


    那一支火把卻依然亮著,隻聽脆亮聲音笑道:“這樣的信還不給我看。給你,拿迴去向龐涓複命吧。”粗聲者大叫,“哎喲,好疼好酸。你,你好大膽子!”脆亮聲音留下一陣笑聲,一支火把便倏忽飄走了。


    秦風看得分明,先前他正準備出手。然而卻看到玄奇突然趕到。這也正好讓秦風不用出手了。


    梅姑低聲驚歎,“好功夫!”


    衛鞅一直在靜靜觀察,默默思索,搖頭點頭。


    白雪道:“我們走吧,到地方再說話不遲。”


    三人下到山後,鬆林中已經有三匹駿馬在悄無聲息的等待。三人分別上馬,白雪一抖馬韁,當先馳出領路。衛鞅居中,梅姑斷後,三騎向西北飛馳。


    秦風遠遠地施展輕功跟著,以他的內功修為,狂奔起來速度絕不亞於駿馬。


    涑水河穀不闊不深不險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獸,河穀山原密林覆蓋起伏舒展,是安邑貴族傳統的狩獵地帶。


    河穀離安邑城不遠不近,便有酷愛狩獵的貴族在河穀中蓋起了狩獵別居,守侯在別居中消夏遊獵。


    久而久之,仿效者日多,河穀中便星星點點布滿了貴族別居。


    喜好品評的安邑人,便將是否在涑水河穀擁有一座狩獵別居做了老貴族的標誌。否則,你就是富可敵國,也隻是一個欠缺風雅的爆發戶。


    白氏一門三代大商巨賈,白圭又做過魏國丞相,自然在這裏有一座狩獵別居。涑水河穀的最特殊處在於,這裏永遠都有人住,卻永遠沒有任何官府管轄。春夏秋冬,白晝黑夜,任何時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馬蹄聲和裝束怪異的人物進入穀中,誰也不會感到奇怪,誰也不會前來盤查。


    五更時分,三騎駿馬飛馳入穀,直奔河穀深處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飛馳而來的三騎駿馬順著小道直上平台。三位騎者下馬,便有手執火把的兩個仆人接過馬韁,另一個仆人舉著火把在前領道,向林中房屋而來。


    火把照耀下,衛鞅看見這是一座建造得極為堅固的山莊。


    門廳全部用山石砌成,兩扇巨大的石門竟然是兩塊整石。門額正中鑲嵌著兩個鬥大的銅字——白莊。


    近兩丈高的山石牆壁依著山勢逶迤起伏,竟象一道小長城一般。手執火把的仆人向門上機關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門便隆隆滑開。


    進得門來,庭院竟頗為寬闊,三排房屋擺成了馬蹄形。正北麵南的是一排六開間正屋,東側是五開間的廚房與仆人住房,西側顯然是獵犬和獵具房。整個院中沒有一棵樹,隻有南邊牆下幾個高高的鐵架,衛鞅想那肯定是宰剝獵物晾曬獸皮用的。


    白雪笑道:“若非事出突然,我還來不了這裏呢。”


    “看來你不是個好獵手。”衛鞅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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