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思忖,龐涓總感覺到魏王不可能起用公子卬做丞相,但對他卻也沒有任何暗示。


    丞相人選究屬何人?一下子總是想不清楚。龐涓對軍旅之事極為自信,但對宮廷官場的縱橫捭闔總是感到有些不得要領。譬如目下他就難以決斷自己該如何爭取主動,甚至連探測魏王心意所屬的辦法也沒有。


    但他對平民士子在魏國的動向,曆來卻很敏銳。魏惠王不經意說到的中庶子使他驀然警覺起來。公叔痤的識人慧眼是天下聞名的,隻有老師鬼穀子笑他是“識人有眼,用人無膽”。魏王今日既沒有透漏丞相人選的蛛絲馬跡,安知沒受老公叔的影響?安知不用這個中庶子是魏王真心?


    龐涓蔑視貴族階層,覺得在貴族如林的廟堂之上自己有他們決然不能取代的位置和才能,縱然自己不能總攬國政,可是貴族永遠也無法淹沒他。因為這是戰國,離開他這樣的名將,貴族們有可能自己也變成了喪家之犬。


    但他永遠不能蔑視那些像他一樣銳意進取的風塵士子。這些人周遊列國,以真才實學求官入仕,一旦掌權往往便迅速崛起。龐涓本能的覺得,隻有這種人才是自己真正的競爭對手,真正不可小視的敵人。正因為很早就有這種自覺,龐涓才對和自己同來魏國的同門師弟孫臏用盡機謀,將孫臏逼到齊國去了。


    當然,龐涓決不相信這個中庶子會有孫臏那樣的曠代才華,但這個中庶子既然能被公叔痤作為丞相推薦,定然也非尋常之輩,對這樣的人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數。


    龐涓決意要親自掂掂這個中庶子的份量。


    秦風悄然離去,因為他已經知道了龐涓即將親自去考校衛鞅,而這,對於衛鞅來說將是一次大劫難。一旦渡不過去,被龐涓當做競爭對手,恐怕立時就會被斬殺。


    秦風迴到了住處,和稍微思量了一下,決定還是由秦風親自出馬,前往衛鞅守靈之處,若是龐涓要對衛鞅動手就救下衛鞅!


    次日清晨,一個三十來歲普通吏員模樣的中年人騎著一匹黑馬,來到安邑郊外的公叔痤陵園。剛進石牌坊有一排石屋,住著二十個看護陵園的步卒,此時正在屋前摔跤作樂,看見黑馬吏員來到,小頭目驚訝得直揉眼睛。他怎麽看也覺得這個人象上將軍龐涓,可又拿不準,也不敢問,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貴幹?”


    來人冷冷道:“丞相府主書,找中庶子衛鞅。”小頭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裏,小人領道。”來人揮揮手道:“不用,我自去便了。”竟是走馬遝遝而去。


    這一切被隱藏在暗處的秦風看得明明白白,“這龐涓還真是的,嫉妒他人才華,唉。”秦風默默搖頭,若是因為這個他必須殺掉龐涓,他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因為哪怕犧牲掉他自己也要讓衛鞅活著到秦國去,那可是無比重要的事。


    公叔痤陵墓是按照當時“依山為陵”的陰陽家理論修建的。一座蒼翠的巫真峰做了天然的陵墓。巫真峰之後是九座連綿起伏的小山,正是零山十巫——巫鹹、巫即、巫肦、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座山峰。


    南望鹽池,北依十巫,陵園恰在幽靜的山穀。這守陵的石屋正在陵前三丈開外,屋前便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與一片鬆柏樹林。中庶子衛鞅從相府裏帶來了整整一車有用之書,整日便在這裏細細琢磨個中品味。


    今日他正在重讀李悝的《法經》,讀到酣處,不禁吟誦起來:“善為國者,使民無傷而農益勸。國當善糴糶。小饑則發小熟之所斂,中饑則發中熟之所斂,大饑則發大熟之所斂而糶之,則雖遇饑謹水旱,糴不貴而民不散,取有餘而補不足也。行之善者,國以富強也!”


    慷慨之中,拍案思忖,竟是深為感慨——李悝號稱“以法為教”,不想於商道治國卻也如此精通,魏國安得不富?安得不強?他日自己若在一國為政,李悝的《法經》當是不朽之師……正在深思遐想,忽聞門外馬蹄之聲,便警覺的將《法經》卷起插入木箱,擺上一卷《陰陽家》竹簡刻本,未及坐定,已聞輕輕拍門之聲。


    “客人麽?請進。”衛鞅淡淡的迴答。


    “吱呀”一聲,厚厚的木門被推開,一個紅衣長須者抱拳一拱,“敢問足下,可是中庶子衛鞅?”


    衛鞅眼睛一亮,一下子就看出了來者是上將軍龐涓!在丞相府的五年中,他很少露麵。然龐涓每年總有幾次,是必須去丞相府調撥軍糧協調軍務的。他雖隻遠遠瞄過龐涓一次,然衛鞅眼力極好,記憶力更是過目不忘,如何能將此等人物疏忽了?瞬息之間,他決意以靜製動,隨機而變,隨即笑答:“在下正是衛鞅。”


    衛鞅眼神被秦風看得清楚,當下秦風就寬心了。隻要衛鞅發現了來人是龐涓,那麽以衛鞅的才華,相信這一切都不是什麽問題。


    龐涓笑道:“在下上將軍府掌書,素聞中庶子才名,今日路過,特來拜望。”


    “掌書大人,請入座賜教。”衛鞅很是謙恭。


    龐涓哈哈大笑,“高才名士,素不拘禮,中庶子如何忒多俗氣?”


    衛鞅臉上堆滿惶恐的笑容,“衛鞅小吏,何敢當高才名士?大人請。”


    龐涓坦然坐在粗糙的書案前,瞥一眼展開的竹簡,“中庶子對陰陽家情有獨鍾?”


    “迴大人,在下正在參詳公叔丞相的陵園風水。”衛鞅畢恭畢敬。


    “衛鞅嗬,你是哪國人氏?祖上官居何職啊?”


    “大人,衛鞅是衛國濮陽城外山裏人。祖上經商,從未做過官的。”


    “何處修學?恩師何人啊?”


    “大人,在下濮陽修學,恩師是子思的高足子前。”衛鞅露出滿足的笑容。


    龐涓不禁爽朗大笑,“子思乃孔子後裔。你是子思的徒孫,看來是儒家一派了。儒家素稱博學,你讀過哪些書啊?”


    衛鞅掰著手指認真道:“《論語》、《大學》、《周禮》、《易經》、《尚書》、《農經》、《樂經》、《詩經》,還有六藝——詩、書、禮、樂、射、禦。大人,儒家之學,衛鞅尚算通達。”


    秦風遠遠看著差點沒忍住笑了出來,這哪裏是衛鞅?這分明就是一個腐朽的儒家子弟!不得不說,衛鞅的演技在秦風的年代絕對能考上戲劇學院了。


    龐涓不禁笑道:“衛鞅,你很有學問嘛。我來問你,法家、兵家、墨家、道家的書讀過麽?還有鬼穀子,聽說過麽?”


    衛鞅木然搖頭,又深深一躬,“小吏才疏學淺,尚請大人栽培。”


    龐涓:“衛鞅,你讀了如此多的書,可給老丞相謀劃過幾件大事麽?”


    “迴大人,衛鞅曾向公叔丞相上書多次,皆言及魏國根本呢。”


    “噢?”龐涓眼睛炯炯有神,“是何根本啊?”


    “大人,都是事關魏國文明昌盛之大計。在下以為,魏國當大辦學宮,廣召天下賢士,大興私學,與我儒家祖師在魯國一般。衛鞅自請領一學館。公叔丞相文治武功皆為第一,就是沒有大興文風的功業。為此,公叔丞相很是嘉許在下之謀劃,屢次向魏王提及,惜乎魏王尚未采納。”衛鞅不勝遺憾的歎息。


    龐涓大笑一陣,“也許魏王會采納的,不要急嘛。”


    衛鞅卻是歎息一聲道:“魏國不用我大計,我要走了。”


    龐涓覺得很開心,一個僅有幾份精明幾份死學的儒家士子竟讓老公叔如此推重,未免太可笑了。看來老公叔的確是老眼昏花,走水了。想想又轉為真誠微笑,“衛鞅啊,我看你尚算讀書有誌,謙恭謹慎。我迴安邑,向上將軍薦舉你做個書房繕寫如何?老丞相過世了,你總得有個出路嘛。魏國如此富庶,何須奔走他鄉呢?”


    衛鞅又是深深一躬:“多謝大人提攜栽培。”


    龐涓起身離坐,看著衛鞅,不禁又一陣哈哈大笑。


    衛鞅惶恐的:“大人笑從何來?小吏是否有不妥之處?”


    “我笑世人有眼無珠,廟算歪打正著啊!”大笑間出門上馬揚長而去。


    衛鞅在鬆柏林中望著龐涓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間放聲大笑。


    秦風也是徹底放心,施展輕功遠離之後也是仰天長笑!這就是衛鞅,那個大才衛鞅。龐涓何其蠢也?竟然被衛鞅騙的摸不著北!秦風笑這魏國前途無望矣!


    秦風迅速迴到自己的住處,心中迴味著衛鞅的演技。


    “得想個辦法讓景監他們結識衛鞅,將他帶到秦國才行啊。”秦風心中想著,也是不斷盤算著法子,但很快又是一一否決。


    “走一步看一步吧。畢竟要是不尊重曆史規律,鬼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唉。”秦風心中暗歎一聲。


    “秦風客卿,將軍請你。”就在這時,一名小吏來找秦風。


    “好。”秦風答應一聲,找景監去了。


    “秦風兄,來。”景監看著秦風到來,笑著揮了揮手。


    “景監將軍,這會找我,不知有何要事啊?”秦風笑著問道。


    “咱們去一趟王街。”景監正色道。


    “王街?”秦風一愣,隨即想起了什麽,“嗷!是因為......”秦風及時打住。


    景監緩緩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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