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實說,景監之計不失為應急奇策。”


    秦孝公走下三級台階,緩緩的踱著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於美女,有則也好,沒有也無傷大局。國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動用分毫,那是秦國十萬大軍的命脈。另則,也不能向民眾緊急征收。百年動蕩征戰,秦國民眾逃亡過半,留下來的都是老秦人。他們已經快被榨幹了,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隻剩下老秦人的一腔熱血了。”


    “國府再艱難,也不能打他們的主意。”年輕君主說到這裏,已經是兩眼含淚,沉重得停下來低頭喘息。


    有頃,秦孝公抬起頭激昂的開口,“國難當頭,金從何來?嬴渠梁身為秦國之君,願將國君私庫的兩千金拿出,再將公室所存的周王室曆代賞賜的寶物珍品一並獻出。其餘尚有缺額……”突然,他不再往下說了。


    刹那間,政事堂大廳肅然無聲。


    大臣們被這位年輕君主的宣布深深震撼。自古以來,國君啟用私庫並獻出所有庫藏珍寶者,聞所未聞。


    國君私庫,其實也是國庫的一種變相形式。這些金錢珍寶主要有兩大用途,一是用來供國君宮室日常支用,一是賞賜有功臣民。


    因為這兩種用途都由國君決定,而無須通過國家財政大臣,所以曆來的習慣便將宮室府庫認做國君私庫。秦國宮室曆來簡樸,國君的護衛、內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種文吏官署,加起來也隻有不到一千人。


    秦國國君的嫡係宗族也曆來不住宮室,而是與所有的秦國大宗族一樣,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幾乎全部在軍隊之中,不要宮室供養。


    這樣一來,秦國宮室私庫的金錢的主要用途,實際上就是賞賜和撫恤戰死的將士。


    對於一國之君,治下的威權少不得官與祿兩個字,國君府庫沒了金錢珍寶,意味著一國之君將淪落到對功臣賞無可賞的慘狀,任誰想來都會心底發虛。臣下天職,便是與君分憂。國君家徒四壁,大臣顏麵何存?


    廳中七位臣子唰的站起,一齊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發蒼蒼的甘龍渾身顫抖,“君上一國之君,豈能一貧如洗?請君上收迴成命,甘龍願獻千金哪!”


    “左庶長嬴虔願獻三百金,並家傳蚩尤天月劍!”嬴虔慷慨說道。


    “長史公孫賈獻三百金!”


    “櫟陽令子岸獻五百金,外加家傳嫘祖軟甲!”


    “中大夫杜摯獻三百金!”


    景監大哭,“君上,景監惟有五百刀幣啊。”


    秦風更是十分尷尬,論起錢財他可以說是一貧如洗。但是他也有一些帶過來的裝飾物,比如手電筒。若是給那些酷愛奇珍異寶的權臣們看到,恐怕會被當做珍寶保存下來。


    秦孝公靜靜的站在廳中,沒有一滴眼淚。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們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謝過諸位了。上大夫請起,諸位請起吧。”


    待大臣們唏噓起身,他平靜的向廳門吩咐:“黑伯,今日之內,辟出專庫,接納諸位大臣的獻金。”


    黑伯答應一聲,疾步而去。秦孝公環視廳中微笑道:“諸位且莫傷感。金錢乃人世流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用得其所,方為無價至寶。不得其所,銅臭如糞土。縱然一國之君,概莫能外。秦國若有富強之日,嬴渠梁當十倍償還諸位。公孫長史,請記下嬴渠梁今日諾言。”


    公孫賈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將轉於太史,刻簡留存。”


    “諸位以為,何人堪當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斂笑容,轉了話題。


    甘龍慨然道:“此策乃景監將軍和秦風客卿謀劃,將軍,客卿兩位必有成算,當以景監,秦風為使。”


    “嬴虔亦讚同景監秦風為特使。”左庶長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讚同。”公孫賈、子岸、杜摯齊聲表態。


    秦孝公點點頭,似乎對大臣們出乎意料的一致並沒有感到意外。他看著景監和秦風“你們以為如何?”


    景監和秦風對視一眼,同時躬身,肅然迴答:“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秦孝公默默注視著景監秦風,淚水驟然溢滿了眼眶。


    秦風也是沒有想到,自己來到秦國之後第一個即將交托生死的兄弟居然會是這樣一位秦國將軍----景監。


    暮春初夏,雖說已經是草長鶯飛,但渭水平川的早晚還是頗有涼意的。尤其是河穀山口,早晚時分的涼風尚有些須寒冷。


    太陽距離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勞作的櫟陽秦人便開始絡繹不絕的迴城了。但在城南櫟水岸邊的高坡風口上,卻有一個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風吹得他的長衫啪啪做響,仍舊沒有離開。兩丈之外的窪地裏,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默默的守侯著。


    秦孝公已經這樣一動不動的站了一個時辰。


    河中碧綠明亮的波濤已經變得金黃幽暗了,風中的暖意已經消退,暮色蒼茫的原野竟有涼如秋水的蕭瑟寒氣。


    這一切,二十二歲的年輕君主都沒有察覺,他隻是遙遙望著已經淹沒在暮色中的東方遠山,長長的沉重的歎息。


    分化六國所需要的萬金之數雖然湊齊了,他卻沒有絲毫的輕鬆寬慰,反倒被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寢食難安。一想到母親那慈和平靜的笑容,他心中就象刀鑽般難過。


    那天政事堂庭議之後,他忙於聽匆匆趕來的雍城令稟報民情,又商議確定了繼續安定民心的措施。


    雍城令剛走,景監又急急趕來稟報派赴大梁的密探傳迴的急報,說魏楚趙三國大軍按兵未動,詳情不知。秦孝公又找來了秦風,三人商議了半天,還是揣摩不透發生了何種變故?


    決定繼續籌集重金,不管發生何種變故,分化六國的方略不變。


    景監秦風走後,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來端詳羊皮大圖,卻一頭栽倒在書案上摔倒了。


    醒來時分,白發如雪的母親正坐在榻旁靜靜望著他。


    母親沒有流淚,甚至沒有歎息,見他醒來睜開眼睛,反而向他慈祥的微微一笑,還是沒有說話,隻是迴身端過銅鼎打開鼎蓋,將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端過來就要喂他。


    在嬴渠梁的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喂過他吃飯,即或在孩提時候生了病,母親也要看著他自己坐起來吃飯。


    目下自己已經做了國君,年邁蒼蒼的母親卻端起了食鼎要喂他吃飯?


    嬴渠梁霍然坐起,掀開毛氈:“娘,沒事,我自己來。”


    母親又是微微一笑,“沒事就好,也該沒事呢。”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畢,汗津津站起來時,母親也從繡墩上站了起來,靜靜的看著兒子,“渠梁,娘有兩千金,還有幾件珠寶,都給你準備好了,讓黑伯來搬走吧。”


    驟然間,嬴渠梁淚水奪眶而出,“娘!你,你都知道了?”母親微笑著點點頭,“這兩千金,是秦國後宮四百年星星點點留下的,今日也派個正當用場。”


    嬴渠梁肅然跪在了母親麵前,“娘,渠梁無能,使秦國蒙受恥辱,使一國太後蒙羞。渠梁請受責罰。”霍然脫去長衫,露出汗津津的脊梁。母親扶起了他,替他穿好長衫,又為他拭去臉上的淚和汗,溫和的斥責他,“渠梁大錯了。娘豈不知能屈方能伸?都象你公父那樣硬打硬掙,秦國未必成得大器。渠梁,娘知道你,老秦人就是缺乏個忍字。你有,娘信你。”


    二十二歲的年輕國君第一次感到了白發親娘的親和溫暖,竟是忍不住抱住母親哽咽起來。母親抱著他的頭,撫摩著他的長發,一任他痛哭流涕。


    最後,娘對他說:“渠梁,娘對你隻有一個規矩,按時辰吃飯,最遲四更天睡覺。秦國的重擔在你肩上,要有後勁兒。能答應娘麽?”嬴渠梁記得自己是認真點了頭的。


    當黑伯帶領內侍從太後的庭院搬出兩千金和珠寶時,秦孝公派景監查點登記,竟發現母親頭上的金釵和平日須臾不離的一隻珠玉枕也在裏邊!


    景監和秦風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執意要送迴給太後。黑伯在旁邊看得直擦眼淚。秦孝公默默擋住了景監秦風,咬著牙吞迴了自己的淚水。


    他知道,送迴去才會真正令母親傷心。但是,這兩件彌足珍貴的東西對母親畢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劍形的金釵是周天子賜給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麵有王室徽記和“洛陽尚坊”的古篆刻,是曆代秦國第一夫人的標誌,絕非一支尋常的金釵。


    那塊珠玉枕,更是公父秦獻公著意為母親精工打造的。


    那是一塊晶瑩碧綠的藍田玉,兩端各鑲嵌了一顆紅得象火焰一樣的珍珠,夜來入睡,小珍珠的幽幽微光總是將母親的臉映襯得分外豔麗。


    更重要的是,公父將他的一把短劍重新熔鑄,鑲嵌在了兩端枕頂。母親告訴兒子,那是父親在時時守護著她。


    小妹其所以取名熒玉,正是據此熒熒玉枕而來。母親雖是秦國太後,但畢竟也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


    這兩件東西對於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不可能舍棄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征著她的尊貴身份,一件寄托著她的悠悠思戀。可如今,母親是兩件一齊拿了出來,而且還是那樣平靜的拿了出來。


    但是,嬴渠梁卻從母親那帶有笑紋的眼睛裏看見了晶亮的淚光,看見了母親心田流淌的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當特種兵來到大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靈仙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靈仙事並收藏當特種兵來到大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