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雨,下的有些急躁,又有些敷衍,一陣烏雲落下積攢多時的水分,便立馬收住,迅速向遠處飄散開去。煦風和暖,綠草守著雨露的憐愛,滿意地仰望藍天,那片彼岸花海中孤立著一座雕刻著“蕭韶九成,鳳皇來儀”圖案的漢白玉石碑,雨水衝刷後,在陽光下泛著冷冷的青光,顯得清寒,而石碑上隸書描金寫的“皇”字卻又高調的刺眼奪目,有一種不協調之感。花海周圍四千多戎裝戰士守衛,戰馬被遠遠地栓在一裏路外河邊吃草,生怕一個嘶鳴驚擾了佇立在碑前的爾朱榮。


    隻見爾朱榮一身皂黑色盤龍軟甲,卻未戴頭盔,一根白緞束發,冷峻的麵龐上卻有著一雙充滿溫情的藍目,他靜靜地享受著此時的與她獨處的時光,仿佛她真的就在身邊,可曜朝日的容顏,曆曆在目。碑頂上那朵傲世的牡丹鐫刻的精美而細膩,花瓣中的花蕊都根根分明,爾朱榮伸出手,用指尖輕輕地摩挲著那線條的棱角,仿佛在撫摸著她的秀發,喃喃道,“三年了,讓你孤孤單單地在這裏三年,我多少次盼著你能入我夢來,卻始終不得。真兒,你是還在怪我麽,怪我那一時的衝動。可是你知道麽,我真的不想殺你,殺了你就是摧毀了我多年的夢。就算隻能是遠遠地看著你,至少你是鮮活的,哪怕你罵我,打我,即使不屑於看我,隻要我能感受到你的氣息、你的溫度、你那淡淡的香。記得你曾經最喜歡的是玉蘭香氣,真兒看見前麵的斷崖麽?還記得當年高肇讓我暗殺你,你和清河王逃到了崖邊,你為了護他,將我拉下懸崖時,你的麵容近的我可以看清你的睫毛,你的氣息輕吐在我耳邊,不對,嗬嗬,你當時對我隻有殺意,何來輕吐二字。若你還在,定又要取笑我還不好生學習漢話。可是,真兒,你信我,我愛你多久,就學習了多久,先生都請了幾波,也給殺了幾波。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隻想著快點有天也能和你攜手笑看河漢皎皎,提筆寫古今。他不能給的,我都願意給你,奈何,你寧可選擇安安靜靜地躺著,也不願意給我分毫的機會,你是多不願意看見我此時的榮耀,我實現了我發過的誓言,隻是唯獨少了你的存在。這三年,沙場廝殺時,幾迴夢裏我眼中依然是你紅衣舊顏。”爾朱榮緩緩垂下腰,抱住冰冷的石碑,用臉緊貼著碑簷,“你對我的溫度好像始終就和這石碑一樣,我滾熱的心都暖不了你分毫麽?真兒,我若真情百分,可否換你一分溫暖,哪怕並非為我,為了這大魏的江山也可以。為何你都不要,那麽平靜地轉身,你明白那是對我最大的羞辱,漠視我如地上的螞蟻,你縱然低頭都可以忽略不見的卑微,是我最害怕的。哪怕是你抬腳,碾碎我或是繞開我,至少我知道你注意到了我。真兒,我細微若塵,也隻想落在你的發間,你若不發現,我便始終在那,混合著你的香氣停留。”


    “你若是隻停留我發間,又怎能看見我的容顏?”一個清澈若空穀幽蘭的聲音在爾朱榮身後響起,空靈無比。


    爾朱榮迴身望時,隻見胡太後一如十八九之容貌,眉間含笑,雙瞳淩波流轉,翹唇若桃花粉嫩,欲語還休,似有無限風情,一襲紅衣凸顯的身材玲瓏有致,微風襲過,那熟悉的玉蘭香撲麵而來,令爾朱榮神魂顛倒。他渾然有些忘我道,“真兒,你來了,真的是你麽?”


    “如何不是我?知你在此思我良久,特意懇請花神許我來見你。”胡太後莞爾一笑,將柔荑輕輕放在爾朱榮伸出的手心裏,“如今我已在你麵前,為何你卻是無話可說了?”


    爾朱榮恍惚中有些木訥,呆呆地重複著,“花神?莫不是你也守護了一方花木,做了神仙,才始終未入我夢。”


    “上天可憐我,許我魂魄歸了這彼岸花海,卻未能成仙,你可知為何?”胡太後見爾朱榮迷茫,淡淡一笑,接著說道,“花神告訴我,因為我的迴憶中暗涵著悲傷,我試圖牽引著我的迴憶,卻破碎的難以拚湊,我似乎一直缺少了一塊,卻不知丟在何方。花神讓我來問你,丟失的那半是你麽?”


    爾朱榮欣喜點頭,“是我,真兒,我便是你的那一半,我是來接你迴家的。”


    “家?何處為家?魂魄已然無處著落,你的愛就是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嗎?縛石於我之時,可曾想過那濤濤河水的洶湧,沉我之時,又可曾憐我被寒冷侵噬,如今,你竟然跟我說接我迴家?”胡太後突然放聲大笑,她漸漸瞳色變紅,那火紅的衣裙瞬間若一團烈火,紅的觸目驚心,如血,如荼,那嬌媚的容顏變得猙獰,聲音低沉而空曠,立時天色黯淡無光,天邊驚雷陣陣,狂風作起。“你,爾朱榮,讓我與阿懌化為彼岸花、葉,開一千年,落一千年,永不相見,他才是我永遠找不到的那一半。”


    爾朱榮驚慌倒退,連連說道,“不,不,真兒,我才是你的那一半,他不是,他不是,你信我。”


    “你如何便是,我的阿懌頎長秀美,肅如鬆下風,舉世無雙,你如何比?”胡太後滿心的怨氣,步步逼近,那股寒氣似從地獄而來,陰森可怖。


    爾朱榮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很快恢複了平靜,他拔出隨身的佩劍,對著胡太後劈砍過去,幻象消失,隻剩下那彼岸花隨風飄落,石碑裂開。爾朱榮看著地上的酒壇恍然剛剛一切不過是酒醉後的一場黃粱,心上的人兒終是難見,他慌張地檢查著石碑是否完好無損,見並無裂痕才放心長籲一口氣。他搖晃著身子,仰頭看天,刺眼的陽光虛晃了他的眼睛,他皺眉直視著太陽,劍指上天,大吼一聲,“全體出發。”


    護衛的士兵聽見命令,執戈而唿,“殺,殺,殺。”


    司馬子如看著這一幕心裏不禁暗笑想著,“沒想到這不可一世的爾朱榮也是一個情種,隻是他的愛似乎女人都會害怕,會要命的。”


    一同跟隨的爾朱菩提見司馬子如竊笑,嗬斥道,“你卻是在笑話我阿爹麽?”


    司馬子如慌得連連搖手,“哪裏,哪裏,大公子誤會了,卑職是笑那太極殿的皇上,這皇位算是做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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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色漸近梧桐老,晚望洛陽山入畫,然而暮色下渲染的江山,卻難消此時英娥的心愁,她獨立在城樓之上,愁眉緊鎖,眼中含悲。


    馥枝遠遠地站在一邊,不敢靠近,卻又時刻關注著,害怕她站久了體力不支,吩咐雲枝搬了個椅榻隨侍在側。看著英娥的狀態,馥枝心裏著急,卻也無計可施,自從她重迴嘉福殿,便再未見元子攸踏進殿門一步,隻是偶有張皓頌偷偷前來詢問,送來一應物品所需。她便是衝著張皓頌發了幾次火,埋怨元子攸太過薄情,畢竟是自己骨肉,如何可以一次不來探視,卻又擔心元子攸來了會惹英娥更加傷心,便也從不在張皓頌麵前打聽半點元子攸的行蹤,隻是為了自己的主子滿腹的牢騷也隻能發泄給了張皓頌。可憐的張皓頌隻是唯唯諾諾地任由她發脾氣,隻是在她出言不遜之時小心地讓她慎言,卻得到馥枝的白眼,不由委屈的直搓手,灰溜溜地走了之後,第二天又派來邱關送上她最喜歡的玉岫酥、紅蓮糕,知她不喜金銀,變著法的送些小玩意,隻為博得她會心一笑。


    “馥枝。”英娥開口叫道。


    馥枝忙上前來輕聲問道,“娘娘,馥枝在呢,您站了許久,想是累了吧。”


    英娥緩緩搖頭,伸手指向天邊那片火燒雲,“馥枝,那是烽火麽,是爹爹打來了麽?”


    “娘娘,那是雲,不是烽火,娘娘您別嚇馥枝啊。”


    “不是麽?為何我還聽見了戰鼓號角的聲音,你聽,還有戰士的廝殺聲,還有,還有,馥枝,你看那是鮮血麽,紅的那麽慘烈,又要死多少人。”英娥顫抖的身子搖搖欲墜,馥枝嚇得大叫著“快宣太醫,快去。”然後死命支撐著英娥,喚著李廣安一起將她扶住。


    英娥恢複神智撇開馥枝和李廣安的相扶,身子半偎在欄杆之上,無限哀傷地說道,“本宮沒事,不要宣太醫了,隻是最近似乎本宮的記性差了很多,對了,馥枝,今天是初幾了。”


    “迴娘娘,今天初八了。”


    “初八,初八了。”英娥閉著眼幽幽說道,“妍兒走了快兩三個月了,好快啊。一年前的這個時候,還是她剛剛入宮的日子,本宮記得她一身桃紅羅裙,頭上簪了個兩支鳳鳥穿花金步搖,豔麗而明媚,那笑起來的樣子和暖如春日,眼裏純淨,隻是性格太過招搖,本宮當時還說她,一個十三四的孩子打扮的太過妖豔反失了純真。她撇嘴一笑,拉著本宮說道,那些充華各個打扮的素淨如水,她便要做這水中的一朵芙蓉,出挑出眾,要跟本宮爭了皇上的寵愛。可惜,皇家情細如遊絲,朱牆之內人命若飛絮,牽不住卻癡纏不休,迴望之時,絲上絮密密,隨手便能輕輕抹去,絮隨風散入塵埃,最後不過是一場空歎,一處傷心,任人踐踏罷了。”


    馥枝見英娥又感傷,看著她慘白的臉色,毫無血色,心知她不過是強忍相思,卻日日思戀不止,隻不過礙於心底的自尊,縱使傷心徹骨仍在癡戀。為情殤,淺淺歸風無依處,為情累,花開花落終誤期,到頭來,卻初心依然人已遠,唯剪不斷那當初的一瞬迴眸。馥枝心疼地緊緊摟著她,寬慰她道,“娘娘寬心,妍充華已入土為安,是她自己福薄,在冷宮竟一個月也熬不住,若再堅持會等娘娘您出了冷宮,還不寬待她。所以這是她的造化,娘娘萬莫再自責,傷了自己的身子。您這都快足月了,前些日子聽說太原王妃便要進宮伺候娘娘生產,這也是極好的事情,娘娘也該寬心才是,莫讓王妃見了娘娘如此憂心,反失了天倫之樂。”


    “爹爹的兵馬應該明日就能入京了吧,阿娘的車隊也在路上,隻是如今本宮的心裏沒有一分歡聚的欣喜,反而覺得這天悶得難受,怕是天要變了。皇上這些日子雖未來嘉福殿,也是其他宮都未去的,日日宿在太極殿。這宮裏宮外傳言漫天,不是說皇上要殺了爹爹,便是爹爹要弑君另扶他人,本宮這些日子夜夜噩夢,夢見的都是血,紅彤彤的就像那一片雲,實是驚了自己的心,每次驚醒,肚子便有些隱隱作痛。”


    “娘娘,您不舒服為何不告訴馥枝,李廣安,快讓趙太醫去嘉福殿候著。娘娘,馥枝這就扶您迴去。”馥枝緊張的不由英娥分說,招唿著轎輦上前,和雲枝一起扶著英娥坐好,急急迴嘉福殿等趙良元來診治。趙良元診治後發現英娥有小產跡象,開了保胎藥,叮囑再三切莫喜怒過度,多注意休息,莫讓前朝之事再入宮門。


    馥枝不禁歎氣,“這紛紛擾擾,便是想壓也壓不住,總有些別有用心的,想著法兒,將消息透進來,我也隻能多加注意罷了。”


    趙良元輕輕歎道,“卻也是,隻是辛苦姑娘多加留意,王妃這兩日便到了,想皇後娘娘由王妃寬慰會好些,畢竟現在都是些傳言,也未見太極殿那邊最近召見什麽武將,不過還是李彧那些人,想是傳言也當不得真。”


    馥枝點點頭,“不管是誰壓倒了誰,這苦的都是我們娘娘啊。”馥枝迴頭看看躺在床上熟睡的英娥,那睡夢中仍然緊蹙的眉頭,不均勻的唿吸聲,緊緊攥著衣角的拳頭,惹得馥枝不禁淚眼婆娑,再忍不住心疼奔入自己屋內擁被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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