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30年農曆八月,爾朱榮遞上奏折以英娥即將產子為由請旨進京,此奏折立時引起朝中嘩然,元子攸屬下親信皆不信爾朱榮是因家事入洛陽。因部署尚未成熟,未免節外生枝,元子攸無奈先命人接出英娥仍安置在嘉福殿內,並將馥枝送迴服侍,亦將趙良元發迴為英娥安胎,以示安撫。


    經此一事,英娥早已心灰意冷,隻是憐惜腹中胎兒,表麵上雖冷冷對待一切,心裏卻愈加不安。父親和元子攸的矛盾已經一觸即發,隻是她再也沒有初時的擔心,她知道該麵對的終於要來了。她開始深入簡出,免了眾妃每日的請安,也省的彼此裝的辛苦,也禁止嘉福殿的人傳入任何消息,似將自己隔絕於世,反而落得清靜,隻安安心心地等著腹中的孩子降臨。馥枝卻對英娥的消極,有些一籌莫展,她幾次見到英娥在夜深人靜時獨自抽泣,隻能默默陪著她傷感。


    晉陽城太原王府外,已然成為爾朱榮幕僚的司馬子如搖著羽扇,隨侍在爾朱榮身旁,他將與爾朱榮一起入洛陽,他嘴角帶著一抹諱莫如深的微笑,看著麵前五千兵馬肅穆而立,等著爾朱榮的指令。


    慕容紹宗捕捉到他的神情,旁敲側擊道,“司馬大人這把羽扇著實不錯,遙看有當年諸葛孔明之風,看來萬事皆在大人運籌帷幄之中。”


    司馬子如聽出慕容紹宗的語帶譏諷之意,從來都是口蜜腹劍的他,又是一副恭敬之態,“慕容大人抬舉在下了,在下區區一個幕僚,德蒙天柱大將軍賞識,混了個小官。如何敢與諸葛先生相提並論,在下這點粗鄙學識,保住飯碗即可。”


    慕容紹宗笑道,“司馬大人太過自謙,天柱大將軍可是器重你的,憑司馬大人的舌燦如花,他日富貴不可限量,還望以後多提攜一二。”


    “哪敢,哪敢,慕容大人真抬舉在下,慕容大人目光如炬,在下不過隻是善於審時度勢而已。如今天柱大將軍如日中天,慕容大人才要多提攜提攜在下,在天柱大將軍麵前多多美言幾句。”


    慕容紹宗笑而不答,見眾人擁著爾朱榮出門,便與司馬子如一起站到隊伍前麵靜候。


    一身鎧甲的爾朱榮簡單吩咐眾人幾句,正欲上馬,卻被身後的北鄉公主一把拉住,他迴身看著麵露焦慮之色的妻子道,“又瞎擔心,且不說他是我的女婿,便是真的皇上,也是我立的,這天下還由不得他說了算。”


    北鄉公主抽泣,“王爺,我隻是可憐我的兩個女兒,一個明麵上是皇後,母儀天下,可這冷宮進的還有半分皇後的體麵麽?一個是王妃,被自己父親囚禁在青尢閣,連我都見不得幾麵。王爺,若知今日之局,當日便是我死了,也不會讓她們進這不得天日的牢籠。王爺,當我求你,都是你的兒女,憐惜幾分,便是可憐我這為娘的心。王爺,您帶我一起去吧,我想看看我可憐的娥兒,這即將臨產,卻要麵對父親和丈夫的對決,我怕她承受不住。”


    爾朱榮冷靜地看著他的妻子那迎風飄著的幾根白發,布滿血絲的雙眼,定是無數個夜晚的哭泣,眼角的幾絲細紋,明顯感覺到她的韶華已逝,是富貴至極的生活也填不滿的溝壑。她的前半生太過順利,那是皇室血統給予的榮耀,也是他爾朱榮半世戎馬給的尊崇,可是如今也是他親手將妻子的幸福摧毀,讓她最疼愛的兩個女兒在權勢中浮沉。爾朱榮突然覺得自己的心硬的連自己都不懂,就如係住胡太後沉入黃河的那塊石碑一樣,堅硬無比,他畢生所有的柔情似乎都已沉沒在了那深深的河底,伴著她,繾綣著愛戀,那一處的柔軟就此封印。爾朱榮欲伸手將北鄉公主的亂發理順,卻又怕那僅能給予的一寸溫情,會讓她充滿希冀,讓他放棄謀劃。他深吸一口氣,背著手,漠然轉身,躍馬而上,“她是我爾朱榮的女兒,沒有什麽承受不住的,待一切平定,我自會給她一個去處。你若是真擔心女兒,一月後,我自會派人來接你。你若是有時間先把心思放在府裏,勸勸青苧那個傻丫頭,別一味的兒女情長,我也是為了她的前程,那呆子若從命便罷,若不從,休怪我不念翁婿之情,反正我還有個孫子。”


    北鄉公主仍不甘心,死死抓住韁繩,抬頭看著爾朱榮哭泣道,“王爺,我知你心意已決,念著娥兒從小遠嫁的份上,全了她的夫妻之情便好。”


    “行了,本王知道了,外麵酷熱,素屏趕緊扶夫人迴去歇息。”


    守在門外的爾朱兆見狀慌忙跟上,爾朱榮舉起手示意他留下,“傳書信於上黨王,指兵洛陽,於鹿苑集合。”


    爾朱兆欣喜,大聲道,“遵命,天柱大將軍,屬下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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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子攸每日埋首太極殿議事,暗中將高乾召迴洛陽城外駐紮,這次高乾帶迴了十萬匹駿馬並五萬士兵,讓元子攸欣喜萬分,覺得頓時如虎添翼。再加上元徽無能且善妒,每每元彧善進良言,希望元子攸審時度勢,謹慎出擊。他生怕元彧越了自己去,總想方設法阻止上達天聽,或者被他三言兩語地讒言說元彧是膽小怕事,故而元彧的諫言皆不被采納。


    元子攸此時意氣風發,憋悶心中多年的怒火終於可以發泄,他隻一心想著如何盡快扳倒爾朱榮,根本無法聽進任何忠義之言,卻是甚喜元徽每每所說的,“皇上,他爾朱榮不過一個契胡蠻族,毫無教化。那些宵小之輩不過是仗著一些軍功便耀武揚威,殊不知這是我大魏的天下,是我先祖馬上打下的江山,是我們無數鮮卑族勇士的鮮血一筆一筆畫出的版圖。皇上天命所歸,是天下之主,萬民歸心,四海臣服。所以皇上何足為慮,如今我們厲兵秣馬,如今又得高將軍精兵良馬,那實是萬事俱備隻等他爾朱榮來了。他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過是想學董卓、曹操,妄存貪立孩幼之心,如皇後生子,則廢帝立此幼兒;如果生女,便立陳留王為帝,畢竟陳留王已有一兒子。此番他竟借著皇後即將產子,便要入京,怕是來者不善,有逼宮之舉,自是不能放過良機,立將他拿下,以免縱虎歸山,後患無窮。”


    侍中李彧亦竭力勸元子攸不要錯失良機,部署派兵刺殺爾朱榮;隻有濟陰王元暉業、元彧等人苦勸元子攸應慎重行事,說那爾朱榮縱橫沙場多年,此次來京必會多加防範,難以得手,不若籌謀深遠,再做定奪。


    麵對兩方的各執己見,卻又都有道理,元子攸不覺沉思,他踱步到窗前。隻看見外麵的天空烏雲厚厚地擠壓在一起,間隔不久的一道閃電,撕裂著雲層偶然現出一道光亮,轟鳴的雷聲,若戰鼓雷雷,激蕩著元子攸那不平靜的心。身後大臣們的議論紛紛,聒噪的如那樹上的鳴蟬,讓元子攸覺得煩躁不安,暴雨來臨前的沉悶,汗濕了龍袍,粘粘在身上極不舒服,他舒了舒身體。


    張皓頌趕緊接過宮娥的宮扇,小跑到元子攸身後,為他扇著風,低聲問道,“皇上,要不您擦擦汗,奴才備了些酸梅湯,要不您先喝口,別熱壞了身子。”


    元子攸搖搖頭,問李彧道,“聽說昨晚中書侍郎邢邵帶著家眷悄悄逃離了洛陽,此消息屬實麽?”


    李彧憤憤道,“早就說這樣的迂腐書生難當大任,各個都是膽小如鼠之輩,爾朱榮尚離京都千裏,他就倉皇而逃。皇上,臣這就讓各州府通緝,很快便有著落。”


    “一個鼠輩,逃了便是逃了,抓了來就是剁碎,也還是一堆鼠肉,上不得台麵。”元徽邊說邊看看一旁沉默不語的溫子升,“隻虧了溫大人與此等人齊名,卻是可惜。”


    溫子升見提到自己,便不能再沉默,拱手道,“多謝城陽王讚譽,下官亦未料邢大人會如此。隻是如今首要之事是商議出誅榮之計,眾口一詞,卻未有定論。皇上,臣以為可按之前之策行事。”


    元子攸指著溫子升道,“溫愛卿之策卻是良策,隻是中間細節需要細細謀劃,今日正好諸位都在,便將此事議定。”


    元彧上前道,“皇上,畢竟爾朱榮根基深厚,朝堂上十之八九與他盤根錯節,若一起除之必引起朝堂動蕩。臣以為,還是先將爾朱榮與元天穆除去,其他人安撫為上,畢竟梁國、柔然對我朝虎視眈眈,實不能再傷朝之根本,且爾朱榮屬下能人眾多,若能用之,則為我朝之幸。”


    李彧反對道,“皇上仁德,願意赦免了高歡、賀拔嶽、侯景、宇文泰、慕容紹宗、楊忠等人性命,隻是爾朱世隆、爾朱仲遠、爾朱天光、爾朱兆等爾朱氏親族萬萬不能赦免。他們是爾朱榮的近親,又是跟隨南征北戰的猛將,便是爾朱榮伏誅,他們仗著自己手中的軍權又怎會輕易招安。”李彧邊說邊走到殿內懸掛的地圖前,以手畫圖道,“皇上請看,這洛陽以北,山西之地是爾朱兆的地盤,若直接出兵南下,數日便可抵達洛陽;東邊的徐州一帶為爾朱仲遠掌控,兵眾甚多,且糧草豐富;西邊的關中為爾朱天光占有,他平滅萬俟醜奴不久,兵鋒正健。便是這三人便對洛陽成包圍之勢,所以誅榮之後,臣以為還是先將這些人召入京中一並斬殺方為妥當。”


    元徽不動聲色地看著元子攸的臉色,盤算著如何說話可得聖心,元彧正欲再言,卻被楊侃搶先說道,“皇上,萬不能殺了爾朱天光、爾朱兆等人,若是誅殺必將引起國內動蕩,這些人手下軍士眾多,若是反叛,洛陽岌岌可危。臣也讚同臨淮王所言,先刺殺了爾朱榮和元天穆,餘者先安撫,後再計較。”


    高道穆亦上前附議,“臣亦讚同,如今戰事稍平,民不聊生,國庫空虛,卻再經不起大戰。除去賊首,則從眾必會為皇上所震懾,若再加安撫,將天柱大將軍頭銜賞賜給爾朱兆,何愁他不感恩涕零,率眾服之。”


    元徽見元子攸扶著窗欞的手慢慢攥成拳,頭微微抬起,心下揣度三分,忙上前跪地道,“皇上英明,國之安,民之安,皆係於皇上一念。皇上今日可以誅榮,他日何愁這些宵小難除,不過是反手之舉,臣代大魏子民感謝皇上隆恩,以太平之勢複我大魏錦繡山河。”


    元子攸陰翳的麵龐上漸漸舒緩,指著那天,對元徽說道,“若他爾朱榮是那烏雲欲蔽天日,朕將率領爾等,撕開他的鐵幕,還我大魏朗朗晴空。”


    元徽俯身拜倒,連唿萬歲,其下眾臣,皆逢迎。李彧雖心有不安,卻也隻能跪地附議,奚康生輕聲在他耳邊低語,“李大人的心思卻和末將一般,隻是如今卻無抗衡之力,兵草短缺,隻能謀後而動。”


    李彧無奈搖頭,“孤掌難鳴,本官隻能靜觀其變,盡心輔佐。”


    稍後眾人又將刺殺事宜商量妥當,準備先將爾朱榮與元天穆騙入宮中,然後伏兵突起,一擁而上,亂刃砍死;為保證元子攸的安全,一旦發兵,元子攸立即從別門而出,防止爾朱榮突襲,並在其身上藏好利刃用以自衛,同時由奚康生隨身護衛;事情結束後再頒布聖旨,一為討逆,二為降恩施德。


    計議已定,眾人便積極開始準備,元子攸自此再不入嘉福殿半步,連張皓頌和馥枝的見麵也被禁止。元子攸一方麵擔心走漏風聲,被爾朱榮有所防範,另一方麵他已經不願再麵對英娥,他想不出什麽話可以繼續欺騙她,可是又如何告訴這個正在為自己孕育孩子的女子,他將在數日後親手誅殺她的父親。想到這裏,元子攸疲憊地坐在了台階上,仰起頭,看著那高高在上皇位,有些失落地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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