僥幸逃過一劫的綺菬完全沒有一絲愧疚之心,反而是劫後餘生的蕭然自得,隻可憐賽婇稀裏糊塗地做了替罪羔羊。嫁給奚毅之後,也是夫妻和睦,那奚毅外表雖粗,心思卻是一等一的細膩,照顧的賽婇無微不至,偶爾的一些小驚喜總能恰中賽婇的心意。隻是就當她以為自己這一生的磨難終於終結,可以好好的守著這份幸福,特別是剛剛才得知自己懷了身孕,還未來得及告訴奚毅之時。屠刀已然逼近,她死了。那夜正在她憧憬著奚毅知道喜訊時的模樣而偷偷笑著的時候,一個人從窗外潛進她的房內,雖然那人蒙著麵,她卻能從那人身形判斷是個太監,是宮內有人要殺她。她還未張嘴唿救,這個人便身手矯捷地一掌將她劈昏,然後撬開她的嘴巴,喂下鶴頂紅,在確認賽婇斃命後,他在屍體下麵留下了一封認罪書又從窗戶離開。


    英娥聽弟弟說趕到客棧之時,賽婇便已經自殺身亡,認罪書已核對筆跡無誤,隻是仵作在驗屍之時發現已有身孕。英娥聽見賽婇懷孕,突然有種同病相憐的傷痛之感,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一點一滴似乎又浮現在眼前,兒時的歲月每一日都有她的影像。英娥不顧北鄉公主的阻攔執意來到城北的客棧,因賽婇雖為犯罪之身,卻是將軍的夫人,所以未直接挪去義莊,等著奚家派人來收屍。


    英娥扶著秋姑姑進入房內,看著床上賽婇靜靜地躺著,似乎走的並不十分痛苦,服侍她的丫頭已經被帶走審問,空空蕩蕩的房內竟然連個為她哭喪的人都沒有。英娥不覺流下了眼淚,“如今你是不是該知道伺候錯了誰?”


    秋姑姑見英娥悲戚,沙啞地勸道,“皇後,小心自己的身體,您還在月中。”


    正說間,元寬從外入內請安,“皇後,您這千金之軀怎麽來這裏,臣送您迴府吧。”


    英娥點點頭,“讓菩提別追查了,此事都是她額爾塔賽婇對本宮恨的太深,既然她已經認罪,本宮也不想再深究了。把她的丫鬟放了,至少有個人為她哭哭,跟隨本宮這麽多年,走的時候太過冷清了。”


    元寬小心瞟了一眼英娥的神色,見她目光中帶有憐憫,便確信英娥不想再查,心裏舒了口氣,“皇後慈悲,對傷害皇子之人還能如此大度,我大魏有您這樣的國母是國之幸啊。臣這就去辦,臣今日來還有一事,便是皇上吩咐臣親自將皇後送迴洛陽調養,皇上還有口諭。”


    英娥聽元子攸有口諭,便要下跪接旨,卻被元寬扶住,“皇後,皇上說這是夫妻間的話,皇後站著聽便好。”元寬見英娥起身,接著說,“皇上說,想您了,就這三個字。”


    英娥冷冷一笑,“臣妾謝皇上。”那三個字若是以前,就如秋日的暖陽般溫暖,之時如今聽來分不清這句話幾分真意。發生了這麽多事情,英娥已經徹底明白元子攸的心,那份仇恨使得自己已經成為了他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將她擲下時便是牽製爾朱榮,這盤棋的棋子越來越多,當他可以形成包圍之勢時,自己便是棄子了。想到這裏,英娥越來越胸悶,她忍到自己的寢殿,再也控製不住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那是為自己愛情的逝去哭悼。


    秋姑姑看著英娥如此哀痛,心疼地上前將她扶住,寬慰道,“皇後,您不能哀傷過度,對身子不好。”


    英娥哀怨地問道,“他想我,嗬嗬,如今這話幾分真情?你為何突然聲音變啞,本宮問你多次,你隻字不提。你真的認為本宮猜不到嗎?本宮已無人可信任,身邊早無人可用,他還想怎樣,他派你伺候本宮,不就是讓你來監視本宮麽?你從一開始的少言寡語,到終於願意跟本宮吐露心聲,開導本宮,偏偏那麽巧,你就著了風寒,啞了嗓子。讓本宮猜猜,你應該被毒啞才對吧,為何又饒了你?是怕你沒辦法將本宮的一舉一動形容於他知道?”


    秋姑姑痛苦地搖搖頭,低啞的聲音迫切地想解釋一切,“不,不,皇後,皇上安排奴婢來伺候皇後是因為奴婢話少,在宮裏待的久了,可以照顧好皇後。奴婢嗓子啞了,卻不是任何人想毒啞奴婢,是奴婢自己做的。因為在這個宮裏,不說話才能保住主子的秘密,不說話才能保住自己的命啊。”


    英娥聽出了秋姑姑話中之音,她質問道,“本宮有何秘密需要你守護,又有何人想要你的性命?”


    秋姑姑直視著英娥想看穿一切的雙眸,肯定地迴道,“皇後隻需記住一點,這個宮裏想保護皇後的是皇上,想害皇後的另有其人。奴婢是皇上親自送來伺候皇後的,隻要是能護的皇後周全的奴婢拚死都去做,皇後現在失去的將來會得到更好的。皇後,您隻需相信奴婢的話,有朝一日您會明白一切。”


    “你到底知道什麽,你們到底瞞了本宮多少?什麽將來會得到更好的,本宮到底被皇上算計了多少?”英娥歇斯底裏地吼道,一把揪過秋姑姑的衣領,想逼問出她想知道的一切,隻是這個奴婢效忠的卻不是她,看著秋姑姑不想再發一言的神情,英娥泄了氣地癱坐在地上,指著門外,“你走吧,本宮不需要你伺候,迴宮後,你哪來哪去,本宮不需要你這樣的人伺候。你的家人不是在這晉陽嗎,本宮放你出去,跟他們團聚吧。”


    秋姑姑哆嗦了一下嘴唇,生生又將嘴邊的話咽下,她五體伏地,對英娥叩拜了三下,“皇後,奴婢不配伺候您,奴婢謝皇後的照拂,奴婢縱死難報。”秋姑姑退下前,突然想起了什麽,開口說道,“皇後可曾記得當年蒹葭宮的李廣安,那孩子如今在慎刑司,一直跟奴婢念著皇後的好。”


    英娥目光空洞地看著她,冷冷地說,“這宮裏還有本宮能信賴之人嗎?先是賽婇,再是綺菬,如今是你,哪個不是本宮誠心以待,你們待本宮倒是更加費心啊。”這話像是在諷刺秋姑姑,卻更是在諷刺著自己的用人不善,三個最貼身的宮女,各個心懷鬼胎,不過都在算計她一人罷了。


    秋姑姑長歎口氣,依依不舍地走了,這個隻剩下英娥一人的大殿,顯得愈發空空蕩蕩,搖曳的燭火冷冷清清地照射著牆壁,英娥看著牆壁上自己的影子,用手指木然地在影子的一旁勾畫著元子攸的模樣。她喃喃地說著,“皇上,當年幫你登上這皇位,英娥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孤獨、淒冷讓她心中憋悶,偌大的皇宮竟然無一人可以信任,身邊的人一再的背叛,她無人可交心。心若被蟲咬噬,撕心裂肺地疼卻難以名狀那種痛苦,她想念剛剛失去的孩兒,那個剛剛給了她希望,卻又讓她墮入更深的黑暗中。


    英娥就這樣枯坐了一夜,哭泣了一夜,她卻不知道顧容華站在殿外陪了她一宿。為她安排好了秋姑姑出府,又將一個叫酈宣的丫鬟送來服侍她梳妝,待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又悄悄離開。


    心情沮喪的英娥沒有注意這個新來的丫頭有什麽特別之處,她如木偶一般任憑這個丫頭手腳麻利地為自己梳妝。酈宣卻不同那些唯唯諾諾的宮女,她見英娥神情落寞,主動說道,“皇後,奴婢昔日曾聽一高僧說心不動,則身不動,不動必不傷,若身傷,是心妄動了。”


    英娥聽著這話緩緩迴過神,看著鏡子中為自己梳妝的不過十幾歲的小丫頭,她容貌清秀,眼神明亮,言談舉止大方得體,她迴味著這丫頭剛剛說的幾句話,“這話是哪位高僧說的?”


    酈宣見英娥問自己,一本正經地迴道,“皇後娘娘,這是當年奴婢祖父一家被殺後,奴婢落難之時,逃避在永安寺時遇見一位一癡法師,這幾句話是他在奴婢傷心之時所說的,奴婢聽完就不傷心了。”


    原來這個叫酈宣的小丫頭不過十六歲,她的祖父就是是被南齊皇族蕭寶夤所殺的吏部尚書酈道元,她的父親是酈道元次子酈仲友。當年在陰盤驛亭,酈道元與他的弟弟酈道峻、酈道博,長子酈伯友、次子酈仲友被殺害時,酈宣由一群鄉民救出後一直東躲西藏,在武泰元年(528年)春,長安收複後,酈道元被遷迴洛陽安葬之時,她為了報仇,隱姓埋名悄悄跟著安葬隊伍迴到洛陽,輾轉在各個王府做婢女打聽消息。終於在汝南王府當差時,因元悅性情暴躁,動不動就杖責姬妾,一日一名叫雲煙的側妃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花瓶,便被打的幾乎殘廢,臥床月餘後棒瘡加重,險些命喪。消息傳到胡太後耳中,胡太後大怒,派元懌親自前來當麵訓斥,例數罪狀,若再犯必削爵撤封。


    便是這時,酈宣獲悉祖父及全家遇害被元徽和元悅借刀殺人的經過,當年皆因為這二人忌恨酈道元,才竭力慫恿胡太後任命酈道元為關右大使,去監視蕭寶夤。不明真相的蕭寶夤認為是朝廷要算計自己,更加忌憚酈道元,在元悅的挑唆下派遣郭子恢在陰盤驛亭圍住酈道元,最後將其殺害,然後假意為酈道元收屍,上表朝廷說他是被白賊所害。


    知道了真相的酈宣正苦無對策,河陰之變的發生,她似乎看見了希望,在這個皇權至上的年代,隻有爾朱榮這樣的梟雄才敢誅殺宗親,反對皇權,甚至可以將皇上玩弄於股掌之上,輾轉中她便來到了晉陽,在太原王府做了一名下等丫鬟。卻因為機靈堅韌,幹事麻利,在顧容華為英娥挑選宮女時脫穎而出,被顧容華看中,再由北鄉公主定奪後,送到了英娥的身邊。這對她來說是苦等多年的機會,她要靠著英娥一步一步完成她的複仇,隻是在經曆那麽多背叛之後的英娥再不會輕易相信人,所以她初見便對英娥將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


    聽完了酈宣的述說,英娥苦澀一笑,“所以你是想讓本宮幫你複仇?你也是想利用本宮?你知不知道,本宮現在想殺了你。”


    酈宣無懼地看著英娥,她留意過英娥的生活起居,知道英娥是個對愛情沒主見,但對下人和善的人,“皇後,您若要殺了奴婢,奴婢可以自行了斷,斷不會汙了皇後娘娘的賢德之名。隻是皇後娘娘,奴婢是苟延殘喘之人,不過螻蟻之命,祖父和父親過世後,奴婢曾想過自己不過一弱質女子,如何找兩位王爺和蕭寶夤去複仇。可是奴婢隻要一閉眼,就看見那日的慘狀,喪親之痛,奴婢過不去。祖父一生推崇教育、肅政嚴明,所以得罪不少顯貴之人。當年城陽王構陷廣陽王攻打鮮於修禮時欲行反叛,是祖父力陳真相,廣陽王昭雪,祖父卻被城陽王就此記恨上。而汝南王寵幸丘念,讓他做主推選州官,祖父將其正法並將證詞上報朝廷檢舉汝南王,汝南王懷恨在心。祖父之死是被奸佞所害,蕭寶夤更是奪了祖父一生心血《水經注》。奴婢不敢奢求皇後幫奴婢報仇,奴婢隻想求皇後能帶奴婢進宮,如今汝南王身在南梁,而城陽王尚在洛陽,他謹小慎微,再不招聘新仆,奴婢進不去城陽王府,所以才轉投太原王府。”


    英娥聽完她的敘述,饒有興趣地托著腮問道,“你難不成想在他進宮的時候刺殺他?你是本宮的奴婢,這不是想連累本宮嗎?”


    酈宣看出英娥神情沒有那麽拒絕,知道她有機會,她迫切地解釋,“皇後娘娘放心,奴婢雖複仇心切,卻絕不會連累皇後。奴婢隻想入宮找到當年祖父奏報胡太後的奏折,再按照裏麵所述找到相關之人,將他二人罪行公告天下,讓皇上還我們酈家一個公道。”


    英娥沉思了一會,淡淡一笑,“所以你選擇了本宮,在本宮接連被叛之後,你出現了,讓本宮覺得自己隻能被人利用嗎?”


    “不,皇後娘娘,您應該知道一癡大師是何人,他信奴婢,所以皇後娘娘您也可以信任奴婢,奴婢雖有所圖,但是對皇後是忠心無二的。皇後身邊需要一個知心的人伺候您,奴婢不才毛遂自薦,願意惟皇後馬首是瞻。”酈宣目光堅定地對英娥表達著自己的心思。


    英娥將她扶起,“好,清河王信的人,本宮也信,本宮願意幫你,你以後也要好好的為本宮做事。但是你的姓氏太引人注意,否則隻怕你還沒為酈大人報仇,自己便惹來災禍,以後你就叫馥枝吧。”


    酈宣感激英娥的收留,哭著對她叩了三個頭,“馥枝謝皇後娘娘賜名。”


    英娥看著鏡中自己的淡淡籠煙眉緊蹙,眼中氤氳之氣頗重,一副憂愁抑鬱外加幾分病態。“今日便要迴宮,本宮這病態之狀,怎麽去見皇上。”話一出口,卻又覺得不妥,未料到自己第一個念頭卻是不想元子攸看見自己病容,是自己對他怨恨不起來嗎?她忍不住心酸,鼻翼開始微微泛紅。


    站在英娥身後的馥枝從鏡中觀察到了,她輕輕為英娥簪上一枝牡丹步搖,又為她的雙頰輕掃桃花粉,立時英娥的氣色便好了很多,“皇後一會要去跟夫人辭行,又要去給鄭太妃請安,這臉上的顏色必要鮮豔的。倦態之容卻是隻能讓皇上看見,這樣才知道皇後的大體和不易。”


    英娥苦笑,“知道為何本宮吃蓮子不讓他們挑了心去?你看那滿塘的蓮花,紅已褪,綠還殘,那蓮子心的顏色未變,隻是苦在心裏。”見馥枝明白她的意思,她拾起胭脂塗抹在唇上,妝容畢,鏡中好一個嬌花照水的美人兒,她滿意道,“如今卻是好去拜別母親,免了她幾分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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