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28年4月初,爾朱榮的大軍已經集結在黃河處,旦夕便可過河。洛陽皇宮內,愁雲慘淡,胡太後命各宮妃子收拾啟程前往瑤光寺,宮女們傳言著爾朱榮大軍一到便會行奸淫擄掠之事,紛紛求著自己的主子們能把自己帶出。因出宮人數有限製,一時竟然賄賂成風,有錢的紛紛打點,沒錢的隻能默默哭泣,有的竟然投了井,仿佛皇宮已被攻陷。


    英娥看著白整帶著他的手下腆著臉收著銀子,她想責罵,卻又覺得自己責怪不了他,因為帶著大軍圍在城外的正是自己的父親。一時間,她成了後宮眾妃聲討的對象,王妙妡性格火爆,三翻四次羞辱於她自不必說,一向性格溫和的高元儀也冷嘲熱諷,說自己當年就是錯認了她,才去獄中幫她,若知道今日就該送毒藥去的。胡明相因為胡太後的緣故不敢多說什麽,挑唆著已經失勢的張堇天天坐在蒹葭宮門口罵。


    英娥因高元儀有恩與她,曾上門當麵解釋,怎知剛到門口便被連堇一盆水潑在地上,差點濺了一身。高元儀在殿內高聲說道,“若還來,下次就不是潑在地上了。”


    綺菬欲上前理論,被英娥攔住,“她們怨恨我原是應該的,走吧,莫再惹她們煩心。”


    胡太後雖看在眼裏,但是也沒有心思去管理,也拒絕英娥請安,她讓倚蓮傳話於英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與英娥無關,當年許諾英娥出宮如今依然有效,隻是不必前來。


    胡太後靜靜地看著那洛神賦屏風,似乎又迴到思恩亭的初識,那時的他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而她豆蔻年華,歲月無憂。“若是當年在龍門石窟時,便跟你遠走高飛,如今是否還能琴瑟和鳴?為何當年非要死終為期,終於一語成讖呢?”


    於胡太後而言,這洛陽守不住也罷,她甚至想終於不用再被這座牢籠束縛,沒了元懌本已是沒了魂魄,如今唯一的兒子也死了,她再也不想做一個僅有皮囊的人,還去守護那所謂的江山。自始至終,這個江山從來不屬於她,名字的姓氏永遠是元,那是她對元恪的承諾,也是對自己亡父胡國珍的誓言。此時她突然想出宮再去看看那片彼岸花海,此生便再無遺憾。她褪下宮服,卸下頭上那些累人的發飾,換上一襲紅衣,紅紗掩麵,未帶一兵一卒,騎一匹白馬,從永巷而出。馬蹄聲處,所見之人皆依次下跪,不敢仰視,唯有一人,跪於巷道中間拜見,胡太後勒馬看時,是元子攸。


    元子攸行禮道,“太後,如今宮外不安寧,讓微臣陪您一起出宮吧。”


    胡太後騎在馬上,用手輕輕拍著馬鬃,沒有正麵迴答,“自古河山本無定局,總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隻是哀家卻做了這個千古的罪人,如今的滿目荒涼,哀家又能跟誰解釋?哀家從入宮那日,就沒想過這大魏的江山會毀在了哀家手裏,想你們這些姓元的都怨恨哀家吧,那又何須在意哀家出宮的安全。”


    元子攸搖頭道,“太後,元氏子弟無一人怨恨太後,太後自入宮,不畏生死誕下皇子。解除高氏之禍,又鏟除元乂劉騰亂黨,造申訟車,親自在朝堂策試孝廉秀才、州郡上計簿的官吏,種種政績天下共睹。然則六鎮之亂非於太後執政期間發生,乃是元乂劉騰輩的倒行逆施,賣官鬻爵造就的民不聊生,於太後何幹?我鮮卑族巾幗不讓須眉之人輩出,隻有這漢文化才標識著男尊女卑,也隻有這些無聊的漢人文客才愛濃墨重彩地描寫女人是禍國紅顏,將所有的錯處歸結女人,才能更好的宣揚他們的男權至上。所以太後無須自責,我們大魏宗室心中皆明,全仰賴太後才得以保全大魏的江山。”


    胡太後苦澀一笑,翻身下馬,走到元子攸身邊說道,“你自小哀家便看著與其他孩子不同,哀家對你也另眼相待,寄予厚望。隻是當年將你調為侍中,還讓你做了選擇,你可曾怨哀家?”


    元子攸心下明白胡太後所指,他不假思索地迴道,“太後,微臣的選擇是自己決定的,微臣要多謝太後為臣留了顏麵。”


    胡太後微微一笑,抬頭看著永巷上那逐漸延伸出去的天空,從狹窄變得寬闊,天色微清,綴之以霞,“這麽久了,哀家一直不敢走這條永巷,怕看見這青石之上的暗紅。今日突然覺得釋然了,就想從這裏出宮,總覺得清河王就在哀家身邊,陪著哀家。”胡太後停頓了一下,低頭看著元子攸,“記得你出宮那日,哀家與你談論江山之事,你說與哀家隻要這個江山姓氏不改,哀家便沒毀了這天下。子攸啊,你父親一生清正儉素,門無私謁,以忠樹行,清河王在世時,常與哀家說你有乃父之風。哀家看著卻不全是,你比你父親想的深遠,若是詡兒還在,哀家定會為他看好門戶,如今成了這個局麵,哀家真心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擔負更多。天色不早了,哀家還要出宮,今夜妃嬪將由白整送至瑤光寺,西城門守衛鬆怠,孩子,帶著你的兄弟們渡河去吧,有你在,就是改了年號,還是我們大魏的江山。”


    元子攸誠惶誠恐地聽完胡太後這番話,他感覺後背發涼,這個女人看穿了他的一切,卻在今日點破,原來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成了她手中的棋子,進入這場博弈。他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責任,他目送著胡太後絕塵而去的背影,絢爛如霞掩入暮色。他嘴角輕微上揚,會心的一笑,終於兩個真心相愛的人可以相見,隻希望那個人可以名正言順地帶著太後遠走高飛。


    四月的黃河,冰封已解,又未到雨季,滾滾河水恢複了它驚濤拍岸的澎湃,奔騰狂嘯著若巨龍歸海。河上黑帆千麵,為首船隻船頭描金虎頭,若下山之狀,獠牙利爪,雙目兇光。爾朱榮一身皂黑鎧甲威風凜凜立於船頭,身旁站著慕容紹宗和爾朱兆,他不發一言,藍目中蘊滿了殺意,嘴角的桀驁顯露了他梟雄本質。他看著越來越近的洛陽城,手中的劍猛然拔出,大吼一聲,“加速前進,給我殺進洛陽城!”


    頓時戰鼓雷鳴,數萬將士振聾發聵地喊著,“殺!殺!殺!”


    船隻靠岸後,當爾朱榮的千軍萬馬湧到城下,準備攻城之時,卻見城門開啟,元雍帶著滿朝文武出城納降。爾朱榮詫異問道緣故,元雍將胡太後為了免於生靈塗炭百姓遭殃,打開城門拱手將洛陽城奉上。


    爾朱榮突然有深深的挫敗感,這個女人竟然不給他證明自己的機會,而是自動獻城。他怒吼道,“那個女人在哪裏?”


    元雍迴複道,“太後尚在宮中。”


    爾朱榮如同野獸一般用力一夾馬腹,戰馬黑風負痛狂奔,他遠遠丟下跪於身後的大魏朝臣還有他的將士,隻有爾朱兆帶著數十騎緊緊跟隨。此時的洛陽皇宮撤去了所有布防,四門皆開,侍衛在王釗的帶領下,丟下手中的兵器立於閶闔門兩側。爾朱榮的狂暴讓王釗覺得他會對胡太後不利,上前欲攔下他的馬,被爾朱榮一刀劈死,與王釗共事多年的侍衛見王釗被殺,又重拾武器,與爾朱榮拚殺。爾朱榮哪有心情與這數百侍衛糾纏,長戟挑死最近的一名侍衛,以他做盾向前突進,隨後趕來的爾朱兆看見抵抗殺性大起,率領著手下將士將侍衛與爾朱榮分開,讓出條血路給爾朱榮前行。爾朱榮不理會身後的殺聲震天,不理會那些未及逃跑的太監宮女們抱著行李四處躲藏,直接縱馬衝進了嘉福殿。


    當爾朱榮看到這一生摯愛的女人一身袈裟的坐在鏡前,無視於他的存在,隻是靜靜的讓倚蓮拿著銀剪剪斷她的青絲。他怒了,一劍刺死倚蓮,倚蓮倒地前喚著最後一句,“娘娘,恕奴婢不能伺候您了。”


    鮮血濺到了胡太後的臉上,她卻依然平靜,似乎這一切與自己無關。這份漠視徹底惹怒了爾朱榮,他一把將她從座椅上拽起,棄下手中的劍,雙手緊緊勒著她的雙肩,語氣低沉卻充滿渴望,“你寧願出家也不願意跟我麽?隻要你肯點頭,你就是我爾朱榮今生唯一的女人,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


    胡太後冷冷的看著他那雙藍目後隱藏的卑微,不管他的表現的如何強大,在她的麵前都掩飾不住。胡太後的目光激怒了爾朱榮,他卻又不甘心的緊緊將她抱住,一字一頓,仿佛那是他最後的耐心,“我最後問你一句,願不願意跟我,做我爾朱榮的女人,我發誓為你摘星捧月。”


    胡太後僵硬的身體讓他覺得冰冷,而她說出的最後一句話徹底澆滅了他最後的希望,“在哀家眼中,你爾朱榮不過是一個奴才,也永遠隻是一個奴才。”


    爾朱榮重重地將她推倒在地,大吼著讓站在門口的爾朱兆將她以浸豬籠這種最羞辱的方式處死。胡太後不發一言緩緩從地上站起,將一方錦帕覆於倚蓮臉上,自己走向殿外,與被爾朱兆抓來的元釗一起關進囚車,一旁跪著的小喜子衝到囚車邊,對胡太後說道,“太後,小喜子來伺候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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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娥眼前似乎又看見了那位傾國傾城的美人端坐在燭芯中央,看著她巧笑倩兮。綺菬為英娥披上一件外衣,拉迴了她的思緒,綺菬重新點上一根新燭,並小聲提醒道,“娘娘,已經三更了,早些休息吧。”


    英娥看著窗外月色如許,問道,“綺菬,太後被沉河後,如今葬於何處你可打聽清楚了?”


    綺菬點點頭,伺候著英娥卸下妝飾,“打聽清楚了,那日將軍將太後沉了河便後悔了,後來派慕容大人打撈了十餘日,奈何黃河水流太急,該是沒了。我竟還打聽到一個消息,原來清河王爺當年沒死,隻是出了家,太後沉河那日也隨了去,太後的妹妹就在雙靈佛寺為他們二人設了靈位,也算是歸了一處了。隻可憐太後,連屍身都尋不見了。”綺菬說完,忍不住落下眼淚,又怕惹了英娥傷心,趕緊擦了眼淚。


    英娥聽了也不免傷心,為了尋不見他們的屍體好生安葬難過,也為了清河王終於和太後葬在了一處有些欣慰。如今河陰之變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因為有胡太後當年給的懿旨,她的身份在父親的安排下又恢複成了爾朱家大小姐,似乎這些年什麽都沒發生過。明日母親將帶著妹妹爾朱青苧進宮,許久未見,一切是不是會有些不同,英娥開始有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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