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內,元詡將宋維狀告爾朱榮故意使他致殘的奏折給元子攸看,問他有何意見。元子攸接過奏折隨意翻翻後遞還給元詡,問道,“微臣怎麽想不重要,關鍵皇上是怎麽想的。”


    元詡將奏折擲下,“朕知道天下人都覺得清河王死得冤枉,這個宋維就算對朕盡忠了,賞他十年俸祿,在家休養吧。隻是朕最近偶爾在想那時殺了四皇叔是不是錯了,彥達,你說四皇叔真的要謀反嗎?”


    元子攸未立刻答言,他知道現在他就算告訴元詡冤殺了賢王,元詡真的能信嗎?那殺害元懌的奸臣又會被入罪嗎?斯人已逝,能力挽狂瀾的卻不是眼前這個小皇帝,他想了想,道,“臣自父亡故後,每每思及,痛不欲生,卻無可奈何。微臣之母每日以淚洗麵,咒罵高肇之外,隻能讓臣兄弟遠仕避禍,臣蒙太後恩典,侍讀皇上,得耀門楣。臣曾問母,父親當日為何無罪見害。母對臣言,高肇之亂,狹私以讒,不過懼高祖遺詔。如今清河王之罪,臣不敢妄言,隻是王爺一死,滿朝貴賤,無不喪氣,村野之民,奔走哀號,與當日我父無異,臣恐別有隱情,還需皇上明鑒。”


    元詡聽他雖未直言自己昏聵誅殺賢臣,但是字字句句已經指明清河王是冤枉,他何曾沒想過這層,隻是一想到母親和他在宮闈私會,便心中惱怒,道,“你是說他並不該死,姨父等同高肇嗎?那朕問你,淫亂宮闈他也無罪嗎?”


    元子攸伏地請罪道,“皇上,臣不敢將元大人比同高肇。隻是皇上問及清河王,臣少不更事,隻知記事時起,便是臣兄子直拜師其下,得王爺賞識,故而臣也曾親近過。王爺雖居功至偉,卻從不結黨營私,也從無不臣之心。而臣母提過,太後入宮之前與清河王便已相識,早有情愫。後太後入宮侍奉先帝,雍肅持身、度嫻禮法,乃尚德之範。更為大魏江山社稷,願以身赴死,生育皇上,以保龍脈永繼。至於太後密聞,臣不敢妄議。隻是皇上為何不去親問太後,讓太後給皇上一個答案?”


    元詡咬著下唇聽完元子攸的話,卻越聽越怒,他衝元子攸吼道,“彥達,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朕的生母不是她胡仙真,朕的母妃是李敏兒,這個婦人不僅瞞騙朕,還妄圖欺瞞天下人,她逼死朕的生母,取而代之,更是當著朕的麵與清河王淫亂,她不配做太後,朕不殺她,不廢她,還供以太後之榮,不過是念在這麽多年的撫育之情罷了,怎料她竟然視朕若傀儡,隨意擺布之。”


    元子攸未料這母子竟有此嫌隙,元詡定是聽了劉騰元乂挑撥,才會錯將生母做仇人,他小心翼翼問道,“皇上,您將英嬪娘娘送去宣光殿,不是想讓她代為盡孝?”


    元詡冷笑道,“那女人出水之姿,卻是迷人,可是她竟然不屑朕的青睞,自請入冷宮,朕便是成全她。她想入宣光殿,朕知道她的心思,既然她想,朕便成全她,不辜負了太後對她的恩情。”


    元子攸開始覺得自己會錯了元詡的意思,他一直認為元詡隻是配合英娥演了一場戲,是為了救出太後,所以他一直跟著這個思路走,才會去瑤光寺接應。如果元詡知道了他暗中做了這麽多事,彭城王府會不會又要麵臨一場劫難,不行,他不能再讓母妃擔驚受怕,更不能將彭城王府再卷入朝黨之爭,太後要救,元乂劉騰必須要鏟除。他迅速組織語言,“英嬪不解風情,不識抬舉卻是該有此罰。隻是皇上心知英嬪一心求去宣光殿的原因,還讓英嬪前去,也是對太後的孝悌使然。”


    元詡默然,“彥達知道當年李妃之死,就是為了扳倒高皇後,最後得利的就是太後。讓朕幼年喪母,她便以母後的身份將朕接迴撫養,無非想效仿文成文明皇太後,達到她垂簾聽政的目的,這麽多年朕什麽都聽她的,什麽都是她做主,她讓朕覺得自己無能。可是朕有時又是矛盾的,她的確很多時候讓朕感受到母親的溫暖,所以朕問過她是不是朕的生母。可是哪個母親會光明正大的在兒子麵前,跟自己小叔子調情,公然留宿親王,讓朕被天下人嘲笑,朕如何能忍。彥達,你有沒有覺得朕其實很可憐?想知道的事情一個一個都瞞著朕,朕不想知道的事情偏偏讓朕撞破,這就是朕的悲哀吧。”


    元子攸看著眼前這個不過才十五歲的少年天子,龍袍下的那個還單薄的身子,他眼睛緊緊盯著眼前的燭火,似乎想讓那團火焰融入自己的眼眸,他想去證明自己作為天子的價值,元乂正是利用了這點,每天將奏折進行篩選,然後將一些無關痛癢的奏折讓元詡親批,使他有親政的快感,潘外憐每日枕邊挑撥,竟致元詡越來越痛恨太後,囚禁生母不願探視。


    元子攸有些惴惴不安,他選擇繼續試探,“皇上是我們大魏的天子,萬民景仰的好皇帝,皇上萬不可妄自菲薄,隻是皇上如今準了丞相所奏,爾朱榮必然入京,皇上將如何安置英嬪娘娘?宋維之殘,已經表明了爾朱榮對清河王一案的態度,其奏折所寫要請求麵見太後,不知皇上打算怎麽做?”


    元詡淡然一笑,“朕知道你們都在等著看朕的笑話,英嬪不是朕安排出家的,既然後宮還是太後做主,就等著太後旨意吧。至於慶功宴上朝臣想覲見太後,就讓劉公公安排,朕相信他能辦好這次慶典。”說完他意味深長的看著元子攸道,“彥達,你自小便是朕的侍讀,看在這個情分上,朕讓你再在朕麵前謹慎一迴,隻是別隻是讓外人才能見識到你的衝動,對朕不必如此,你退下吧。”


    元子攸驚得渾身冷汗,緩緩倒退出宮,一路思量著元詡到底所指何事,救助太後的事他並不怕,畢竟是正義使然,自有說辭,可是皇上一直對自己強調太後的秘聞,難道是若有所指他與英娥的情難自禁?他開始心慌,自責自己當時的意亂情迷,犯此大錯,若元詡發難,那真是有辱門第,讓亡父蒙羞啊。他想到這時,沒注意正好迎麵碰上劉騰。


    劉騰背著手,一臉陰笑的打量著元子攸,他看出了元子攸心有不安,想趁機敲擊一二,他陰陽怪氣的說道,“侍讀這麽晚出宮啊,也不小心看路,別走錯了道。”


    元子攸見是劉騰,立馬將心底的不安隱藏,臉上擠出和劉騰一樣的假笑,“勞煩劉大人在此指路,我自會看清方向,多謝大人。”


    劉騰嘿嘿道,“給侍讀指路卻是無妨,若下次侍讀有空再去探望靜思師太,麻煩幫咱家找個小黃門。那孩子咱家派去伺候師太,幾天不見蹤影,山上岔路多,想那孩子貪玩走偏了。”


    元子攸知道劉騰懷疑是他殺了那個小太監,因無憑無據,所以才來試探自己,他平靜的迴答,“在下不過區區一侍讀,卻是沒有巡查失蹤人口之力,怕是辜負劉大人所托了。隻是聽家母說,靜思師太自入佛門因不喜打擾,便隻有一宮女隨侍。大人確實忠於舊主,費心安排小黃門去伺候,這是何等的結草銜環之心?在下若是有機會再見師太,定將大人忠心以表,實是為臣典範。”


    劉騰陰笑道,“對主忠心,是我們做奴才的本分,侍讀言重了。隻是那個小黃門雖說官微人輕,卻也是個有家人惦記的主,侍讀若有發現,還望言之一二。侍讀慢走,咱家進去服侍皇上了。”


    元子攸作了一揖,笑著告辭。迴府之時,路過永巷,淒冷的月光,映射青石板路泛著陰森的寒意,路兩邊的宮燈,若明若暗的掙紮著努力燃燒。元子攸似乎看見破碎的廝殺畫麵,耳畔響起清河王臨死前最後無奈的話語,“真兒,我注定帶不走你。”那日混在侍衛中的他隻能趕及為元懌收斂屍身,看著自己最尊敬的叔叔渾身是血的躺在地上,身上插著十幾根長矛,他不忍心再看那絕世俊美臉上的死不瞑目。他避過身子,迅速用袖子將眼淚擦去,看著遠處元乂用手帕掩鼻,奸險的惡笑。那天他似乎又看見父親的音容,父親就是固守著對孝文帝的愚忠,空持一道遺詔卻難保善終,年幼的他開始明白這個宮廷隻要有欲望就不會停止殺戮,功高震主的親王絕不容於少主,更何況身邊還有魑魅魍魎的挑撥陷害。父親如此,清河王亦是如此,元子攸一生最敬重的兩個人都以這樣的慘死謝幕。他覺得胸悶無比,佇足環視這個宮殿,突然發現過道處一人影閃過,他心底苦澀一笑,故作未見直接出宮返迴王府。


    第二日,門衛就發現彭城王府四周多了幾個陌生的乞丐和商販,不為營生,隻是死死地盯著王府進出的人。元子攸吩咐門衛不要告訴母妃李媛華,怕母親擔憂,連兄長元子直和弟弟元劭都沒說。


    元子直畢竟為官多年,心細察覺出府外的異動,他一日飯後,借故找元子攸借書,到他書房,開門見山道,“二弟,我雖為兄長,但是卻是庶出。按說這個家以後該你做主,一些事情你大可不必與我等商量,大哥也知道你的苦心,隻是有些事情多一個人商量不是更好?”


    元子攸從未將這個大哥看作外人,他的才華最為清河王賞識,如今任通直散騎常侍,都是清河王所助,自清河王死後,便被元乂黨羽排擠,鬱鬱不得誌,每日隻是處理完例行公務便迴府,凡事堅持忍耐。元子攸知他穩重,思慮再三,直言道,“大哥,自小我就是你的小跟班,你知娘視你為親生,我們這些弟妹也仰重你。父親走了,長兄若父,按說我應該凡事與你商量,隻是如今這事茲事體大,實在兇險,我一人承擔便好,實在不想牽連你們。”


    元子直笑著拍拍元子攸的肩膀,“二弟,同根而生,你覺得你若出事,我們可以獨善其身?不若現在坦誠,你我商量個對策,若大哥沒有猜錯,你是想救出太後是嗎?”


    元子攸點點頭,激憤地說道,“大哥,清河王死時我在那裏,他最後的願望就是救出太後。大哥,於國於私,我能坐視不理嗎?”


    提及清河王,元子直不禁潸然淚下,“二弟,你說怎麽做,大哥全聽你的。”


    元子攸便將正在實施的計劃一五一十說與元子直,特別提到白整所說的李敏兒那封遺書,白整也在協助查找下落。元子直還是不太相信白整,“那種小人,如何盡信。如此重要的信件,劉騰必定藏於隱蔽之處,他的那個夫人都未必得知。他的府邸眾人都是親自挑選的親信,安插眼線也不容易,如今隻有等待爾朱榮入京,謝恩宴上劉騰必定在宮裏,那時我重金請個高手進劉府打探,一定要找出這封書信。”兄弟二人將細節再商議一遍,便等著二日後爾朱榮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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