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從可卿院子裏走後,臨行前對園子裏的女子們說道:“本王走後,園子裏恐會有些寂寞,已吩咐內務府給你們送些玩意兒來。待本王迴來,到時便帶你們出園子去逛逛…… 你們可有什麽喜歡的?”


    可卿忙迴道:“卿兒沒什麽特別喜歡的,主子能說一聲卿兒伺候得好,卿兒便知足了……”


    弘晝聽了,隻是笑笑,便也不再多言,隻是將可卿摟在懷中,親昵地說了會兒話。見天色不早,弘晝便自顧自地出園子去了。


    才出園子,門房上的人前來稟報,說是一個詹事府的門人在園子門外已經等候王爺有一陣子了。弘晝聽了,便叫人將其召來,一看,卻是弘晝的家奴馮紫英。這馮紫英乃是和親王府管家馮熙之子,多少也通些詩書策論,拳腳棍棒也能比劃幾下,自小在王府便頗受抬舉。後來應了科舉,雖未入高榜,但弘晝輕輕一提攜,便批作京畿小員,後又發往江南任同知,逐次升任鬆江知府。弘晝因他刺探賈府之事有功,又將他抬舉迴京來任詹事府司律,已是從四品銜,在和親王府出去任職的門人中,也算是小有出息的了。隻是弘晝心裏明白,此人雖生得英氣勃勃,可多少有些阿諛奉承的小家子氣,行事有些小節不端、大節欠妥,隻可當作能供驅使的弄臣家奴來用。此時弘晝要出京辦差,他巴巴地趕來奉承求見,也不知是所為何事。


    弘晝卻也和顏悅色,招手親切問道:“紫英啊…… 我要出城…… 你急急找我,可有什麽事兒?”


    那馮紫英趕忙躬身笑道:“主子,說起來事兒也算不得大,隻是忽然聽聞主子要出城…… 奴才是主子的家生奴才,自然要來問候一聲,看看主子還缺些個什麽上路用的東西,或者奴才迴頭再派人給主子送來;另外,有幾樁關於…… 嗯…… 關於原寧榮二府的事兒,本來也不算大,隻是主子不知何時才迴京,奴才怕誤了主子的事兒,隻得趕來請主子示下……”


    弘晝一聽是賈府的事兒,心裏不禁一動。這詹事府,管的是太子、皇後、妃子的家事,司律一職,過問的本就是那一等被廢宮嬪、或者獲罪親族的官司…… 隻是賈府的官司按理該歸宗人府管,至多發往大理寺,隻是大理寺不歸弘晝直轄,宗人府裏又耳目眾多,官場宮廷上上下下都知道寧榮親族被和親王收入後宮為奴之事,誰都不想沾手這官司,管重了怕壞了和親王的事兒,管輕了又怕逆了雍正的意。一來二去,這事兒就莫名其妙地落到了詹事府頭上,成了個燙手山芋。這馮紫英最是會察言觀色的,今日前來,怕不是真有什麽要請自己拿主意的事兒,弘晝便依舊和顏悅色道:“賈府的案子早就處置了,按著旨意辦就是了,還有什麽?”


    “王爺說的是。” 馮紫英仍是恭敬有加道:“隻是有幾樁處置中的小事,想來想去還是要請王爺示下…… 一是賈府並親族中幾個幼童,在內務府為奴…… 王爺是知道的,這等世家小童,年紀又小,能做的活計有限。這…… 依著規矩,是要看體格,體格合適的,是要淨了身送進宮裏當差的…… 內務府已經問過幾次……”


    弘晝低頭略一思索,問道:“有幾個小孩子?都多大了?”


    馮紫英忙迴道:“有十三四個呢,最小的三歲,最大的十二歲……”


    弘晝聽了,不禁沉吟不語,心裏暗自計較起來,隨後又問道:“還有什麽事?”


    馮紫英忙笑著迴道:“是…… 還有幾樁事,一件是賈珍、賈璉二人,這定的是秋審緩決,如今押在刑部死囚牢裏,刑部不敢自專,請示王爺要不要挪到豐台大牢去……” 見弘晝不答話,便接著低聲道:“還有就是辛者庫傳來消息:賈府原來榮府的長房大夫人沒了……”


    弘晝這才開口問道:“長房夫人?邢氏?”


    馮紫英道:“是的……”


    弘晝一時有些緩不過神來,低眉思索著。馮紫英察言觀色,知道弘晝在想什麽,便笑道:“主子,邢氏就是賈赦續弦之妻;論禮上,園子裏原本應該有一位王熙鳳是她的兒子賈璉的媳婦,還有一位賈迎春姑娘是她的女兒…… 其實賈璉、賈迎春都是賈赦前妻所生…… 並沒什麽大的至親骨肉關聯……”


    弘晝哦了一聲,心想這馮紫英果然精明,知道自己本不關心賈府人的下場,隻是一時想不明白園子裏現在和這些人的關聯。便又問道:“怎麽沒的?”


    馮紫英迴道:“辛者庫那地方…… 她向來嬌貴,估計受不得那裏的苦,是傷寒病故的…… 主子明鑒,不是辛者庫不照顧,不過畢竟是罪婦,再怎麽著也不能有當初他們府裏那般藥石齊備……”


    弘晝嗯了一聲,道:“還有什麽事?”


    馮紫英愈發小心道:“還有一件事,就有些難辦了,大內裏傳來消息,冷宮裏的賈元春…… 嗯,進了冷宮後,頗有太監宮女欺侮她…… 有一個她舊日的貼身陪嫁宮女,名喚抱琴的,本來是發往當宮裏粗使差事去了,居然不知用了什麽法子,買通了神武門守軍,死活遞出來話……” 說著,環顧四周看了看,湊近一些道:“說要見見王爺……”


    “胡鬧!” 弘晝不禁皺了皺眉,隨後思慮了半晌。


    這馮紫英倒確實是個識趣的,這四樁事情,都和園子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幾府幾院幾宮都不好沾手。這些獲罪的婦人、小孩,不定是園子裏哪位的親屬,論起來,即便園子裏的女子隻是被當作侍妾,可誰都知道和親王風流不羈,若是真的是他極為寵愛的侍妾,其要緊直接的親屬沒了下場,誰知道會不會因此得罪王爺;而那些獲罪的男子呢,又擔心是園子裏侍妾的舊日親人,也不知王爺的意思是要徹底嚴懲呢,還是也要一並照顧寬恩;至於元春的事兒,更是棘手難辦得很。


    弘晝想了片刻,自己出城辦事不可耽誤,便道:“萬事且等我迴京再說,若你遇到確實要決斷的什麽事情…… 嗯…… 你可以去王府,找我的侍女小月,聽聽她的意思,你再做參詳即是了…… 凡是賈府的事情…… 嗯…… 嗯…… 你…… 盡量寬著點辦就是了……” 馮紫英何等機靈,一聽便明白了弘晝的意思是以寬恩為主,趕忙行了個禮,打了個千兒便退下了。弘晝也不再理會這些瑣事,徑直出北京,前往河南,去辦他那案子去了。


    看官您且說,放著這一園子的女子不受用,弘晝出京辦的是什麽差事呢?卻原來是前往河南協辦 “鞭屍田文鏡” 之潑天大案。


    原來雍正早年有一寵信大臣,河南巡撫田文鏡。這田文鏡生性苛刻陰鷙,乃名滿天下之 “酷吏”,逼捐稅、查案牘、理虧空、抄家產,鬧得官場雞飛狗跳的,偏是雍正信任有加,底下人也是敢怒不敢言,幾個禦史彈劾一本又被駁迴一本,任上終究無人能奈何得了他。他任上曾查抄了漢軍旗奮武營都統參將羅霖一家,羅霖之妻女為求免族誅,其妻子和三個女兒都被迫屈從於他,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誰想這田文鏡對羅霖之妻、兩個小妾、已經嫁人之長女,未嫁之次女,以及其年方七歲的幼女都有過不當之舉,辱了其滿門上下妻女貞潔。事後,卻又上本再參奏羅家多款罪狀,雍正也是拉偏架,一本批下,將羅家女眷都判了重刑。羅霖之妻、妾、三個女兒都被押至西北軍中,遭受軍士諸多折磨。那等軍士如狼似虎,既不好違了皇命,留下這些個女子的性命,又隻想著要盡情折磨這等官宦家親貴女子,多一刻也是好的。便是用盡了各種手段來折磨這幾個女子,居然用了很長時間才讓她們在痛苦中離世。其事慘不忍睹,真令聞者傷心,聽者落淚。此時朝野側目,均以為田文鏡未免過分,既違背了官場的 “道義”,又殘酷過甚。隻是雍正護著,也無可奈何罷了。


    隻是那當初羅家之長子綠營千總羅璞逃走了。居然落草為寇,在河南糾集了千餘人,聯絡諸多綠林裏的人物,劫皇糧、殺官員、衝大戶、亂考場,專與田文鏡過不去,誓言要報家仇,替母妹雪恥。此時田文鏡去年已經病逝,那羅璞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這般膽子,居然勾結了綠營舊部,借著綠營野練之機,衝擊了河南府官墓宗祠,殺死多名看守兵丁,居然將田文鏡的屍身棺木從墳地裏掘了出來,鞭屍放火才肯逃去。


    此案已經成為雍正一朝最大的匪案,自然是要主管兵部刑部的四皇子弘曆主持查辦。隻是因為有綠營宗室內可能勾結,雍正頗疑是當年廉親王餘黨嫉恨自己所為,所以涉及宗人府之事,才派了弘晝去河南查辦。


    雖是轟動朝野的大案,其實弘晝並無多少興趣,隻是礙於雍正的嚴命,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京城。臨走之前,他還惦記著園子裏的溫馨,還特地命王府家人賜了情妃可卿一對漢白玉鐲子。隔日,王府侍女小月還親來園子裏,居然帶了寶珠坐車去市集采購玩物。要知道,園子裏諸人都有月例,自然可以托太監去市集購物,需要什麽,內務府也會一一送來,但是園子裏的女子,若非特奉王府諭旨是不許出園子的。這次如此破例,自然是王府表態,對情妃可卿格外親近之意。


    話說弘晝如此遠行,園子裏諸人自然對可卿更加恭敬奉承,連鳳姐都退了一步。那鳳姐也是能委曲求全之人,園子裏凡事都不自專,必要和情妃商議才施行。原來榮府諸人,如迎春,探春,李紈等,多親近鳳姐。寧府諸人,如尤蓉,尤二姐,尤三姐都親近可卿。黛玉,妙玉生性高潔,不常出來走動。寶釵卻是守拙訥言不爭鋒,隻是每日低調處世,對兩麵妃子都禮數周全。倒是那湘雲,與寶釵一向交好,卻因鳳姐和藹,可卿有些驕傲,常和鳳姐親近,不同可卿說話。寶釵也常規勸湘雲不要招惹這等是非,見湘雲年幼不知輕重,常也憂慮不已。


    這一日,湘雲又來蘅蕪苑找寶釵作伴,兩人並帶著奴兒鶯兒,翠縷,香菱等人一起在涼閣中圍坐,準備絞製薄荷荷包。這薄荷荷包是用透氣細麻做麵子,繡上花紋圖案,裁剪成小口荷包,內裏擱上薄荷葉製成的香料,再密密縫上,用細巧繩線紮緊,夏日掛在腰間,或是置於房內,最是消暑清神,往日在府裏兩人本就做過,此時要做來玩耍,內務府巴結,送來的薄荷葉更是上品精選宮用之物,比之昔日賈府之物,有過之無不及。


    幾個女孩子說說笑笑,一邊做著針線活兒,一邊玩笑打趣。那寶釵、鶯兒手巧,做得的荷包格外精巧華貴,一屋子薄荷清香撩人心醉,倒也雅致得緊。眾人在說些閨房的話之餘,湘雲又苦惱地提起母親之事,寶釵其實也常為其母薛姨媽在辛者庫服苦役之事而傷心,王法無情,雖說自己做了王爺的侍妾,又頗得王爺喜愛,想來母親在辛者庫也能得一二照應,隻是到底懸心。寶釵心中隱約自有個盤算,隻是她心思細密沉著,若無十分把握,也不敢和湘雲提及,隻扯開話題規勸湘雲道:“雲兒…… 你怎得午間情妃喚各房送消夏需用物清單,你怎麽不應承…… 她是園子裏管家人,這也是一片好意……”


    湘雲哼道:“姐姐是賢惠,隻道人好意,那情妃…… 卻未必…… 難道園子中就她當家了,要消夏物清單這等事情,還特特跑來各房張羅,不就是要顯擺她是園子裏當家人麽……,主人什麽時候封過她這等權柄?那又把鳳姐姐置於何地?”


    寶釵嗔怪道:“越說越沒譜了,情妃想來也是和鳳妃商量過的。”


    湘雲道:“姐姐何必替她這麽掩飾…… 她狐媚子魅惑主人,壓製其他園子裏人,是人都看得出來。不過是用些心思在討好主人罷了…… 聽說……” 說著,聲音低了下來,臉也微微泛紅道:“聽說她在園子裏很是受寵,對下人們也很是照顧,所以大家都願意聽她的…… 可我就是覺得她有些太張揚了……”


    寶釵皺眉道:“雲兒,你可別亂說這些個…… 莫說是沒影的事,便是真的,你又如何不忿…… 王爺的話你忘記了麽?主子喜歡的,我們便順著主子的心意就是了。你這麽說,讓主子知道了,你難道還能敢抗命?她是妃子,你是侍妾,尊卑有別,何況她現在也沒把你怎麽樣,你不要不高興都帶在臉上,主子是寵過你。可是主子更寵卿,你可不要惹禍,讓姐姐我白白掛心。”


    湘雲歎了口氣道:“姐姐太小心了,我就不信主子能給她一個人專房之寵,姐姐,我們…… 我們給主子的…… 可是…… 可是幹淨身子……,她那麽受寵,誰知道進園子前除了跟蓉少爺,還有沒有其他的…… 哎,我也就是說說罷了……”


    寶釵啐道:“你個死丫頭…… 越來越沒規矩了,這也好胡說的?情妃雖然受寵,進園子前也是規規矩矩的寧府兒媳,我們這等人家…… 哎,你別胡思亂想了,姐姐勸你,就算是如今做了主子的侍妾,也不要口沒遮攔,主子未必喜歡的……”


    湘雲無奈道:“哎…… 我也知道姐姐說的是…… 姐姐你說,男人家真是奇怪,總是喜歡我們圍著他們轉,可又對我們諸多要求,既要我們溫柔乖巧,又要我們有才有貌,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什麽樣的……”


    寶釵紅著臉低頭無語,片刻才道:“癡丫頭…… 別再說這些了…… 哎,我們既然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就隻能順著主子的心意,好好過日子了……”


    兩人正說話,門外傳來一陣笑語鶯聲,丫鬟迴話說是秋爽齋的姑娘探春來拜望寶釵。寶釵忙讓進來。卻見文杏引著一少女,一身紫衣,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麵,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且隨著文杏進來,含笑微福道:“雲小主也在這裏……” 說著還要下跪。


    湘雲卻不喜這許多規矩,一嘟嘴道:“探春姐姐還要鬧禮數,作揖行禮沒個完了…… 往日我來府裏玩,都是姐姐給我紮辮子打鬢角,如今要鬧生分麽?”


    探春笑著道:“我是高興,看著兩位小主,如今也如此得和睦,不生分,也沒個架子,讓人感慨…… 比不得園子裏其他人……” 卻一時住了口,釵、雲兩人都冰雪聰明,一聽便知是可卿鋒芒太盛招人忌恨。寶釵便笑著岔開話題,隻問探春最近玩什麽。


    這探春,現下身份是個姑娘,隻是論起姿色,是賈氏族中姐妹頭一份的;論其冰雪聰明、知書達理、琴棋書畫、文采詩詞更在迎春等之上,可追釵黛之風姿,天生就這般玲瓏比幹心,風流昭君貌。隻是身份家世卻是庶出,其生母趙姨娘行止不端,又常遭人嫌惡,以前未免矮人一頭,每每失意無奈。如今大家都淪為了王爺的侍妾,她貞潔尊貴,自然也是難免羞惱悲戚,隻是有時也會想,既然大家都成了王爺的玩物,這嫡出庶出就不過是過眼雲煙,往日便是尊貴嫡出又如何,今日便是卑賤庶出又如何,各憑才貌氣質,當有自己一席之地。隻是每每如此想來便罷了,弘晝進園子幾次,也未曾臨幸於她,可卿得寵,未免有那驕傲之色,探春心中便即懼且疑,一時不小心漏了口而已。


    見寶釵說些旁的話,探春便忙笑著也就著話頭道:“最近也沒什麽玩的,不過是前日鳳妃送來一套貓眼犀角的圍棋子,倒是名貴,還有幾本圍棋譜子,看著喜歡,不過是悶在家裏打打譜子,一個人也無聊,本來就是要來看看小主有沒有興頭陪我下下棋的…… 不過雲小主在,怕是下不成了。”


    湘雲道:“我就不耐煩下圍棋,怪悶的。要不…… 探春姐姐,前日內務府送來的東洋花牌,我們玩玩吧。”


    寶釵道:“那花牌卻是漂亮,難為那起子東洋人怎麽做的,隻是看著玩法,人少了斷然無趣的…… 需要下次,約多一些園中姐妹才好玩的。”


    探春笑道:“那我們下迴叫上林妹妹,迎春姐姐一起玩吧。”


    湘雲拍手道:“甚是,甚是,其實我們也不必講究什麽位份,襲人姐姐,鴛鴦姐姐,平兒姐姐,彩雲姐姐,金釧兒姐姐,司棋姐姐,紫鵑姐姐還有探春姐姐房裏的侍書妹妹,往日都和我要好,其實一並叫來大家耍子才好,否則成日家悶坐屋裏,要悶出病來了……”


    探春雖一時脫口,連 “林妹妹” 都喊出聲來,隻是到底知禮,揣度自家身份,隻是個姑娘,上麵還隔著小姐,才到小主。見釵,雲二人交好,怕還有私房話要說,便告辭說下次再來便是了。寶釵留著喝了盅茶又說兩句話,探春也就出來了。


    在門口,探春房裏的奴兒丫鬟侍書隻等了一會子。見探春且早出來,便將一件披風遞上。探春隻道:“罷了,天氣那麽熱,還披什麽披風,就這麽走吧。”


    於是兩人便順著蘅蕪苑一道的鳳仙花花苑邊走出來,穿廊過屋,見前麵盼月池塘裏荷花開得嬌豔,池水清澈,探春一時不由童心萌動,就下去用手舀著水兒波灑。水花蕩漾而出,滿池荷葉頓時微微波動,一陣荷香便蔓池而出,探春嬌笑之餘,雖說小心著裙角未曾沾濕,一雙繡花鞋兒到底沾了池水。


    侍書在身後笑道:“姑娘,您這麽站在荷花池子邊真是顯得漂亮,人都說林姑娘是美人兒,我看姑娘您人兒也跟荷花一樣,卻不輸給林姑娘呢……”


    探春臉頓時一紅,一思又一歎道:“別亂說,什麽小姐不小姐的,林姑娘不林姑娘的,現在園子裏可不能亂叫這稱唿。”


    侍書年幼不懂,奇道:“怎麽不能叫您小姐呢?” 探春啐道:“傻丫頭,黛玉,妙玉,李姐姐才是小姐呢,我現在的身份是個姑娘…… 以後隻管叫我姑娘就是了……”


    侍書道個哦字也不多言了。


    誰想身後,居然有人幽幽言道:“探春妹妹,還真是知禮……”


    探春一驚,迴過頭看,誰想竟然是情妃可卿,一身華裝彩裙,帶著七八個丫鬟婦人正在身後,想是園子裏哪屋子辦事要迴天香樓的意思。忙上前幾步萬福。想了想居然還是跪下了,隻道 “姑娘探春,拜見情妃姐姐。”


    情妃笑吟吟的上前幾步扶起來道 “探春妹妹別這麽拘泥了。” 說著,竟用手在拉著探春的小手挽著且不放開。探春臉一紅要掙迴,掙了一下沒掙動,猛然才覺得這麽失禮,一時竟覺得有些緊張起來,隻得由得情妃握著自己的手。


    好在情妃似乎也不在意,隻是笑道:“探春妹妹,有時也記得不真切,妹妹今年多大了啊?”


    探春隻得怯笑道:“迴情妃的話,探春今年十六歲。”


    情妃聽得一笑,道:“妹妹還真是青春年華,其實妹妹也不用那麽多禮…… 現在不比以前在榮府,還講什麽嫡出庶出的,連趙姨娘,不都有個奴兒身份?憑妹妹的身段樣貌,怎麽就不能出人頭地呢…… 妹妹天資聰慧,又才貌過人,怎麽就落了人後呢?嗬嗬,姐姐我常為妹妹不平呢……”


    探春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麵感激可卿的誇讚,可另一方麵又有些疑慮她的意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迴應,隻是呐呐道:“多謝姐姐抬愛,探春惶恐。”


    情妃又笑道:“罷了,妹妹要是不棄,寂寞無事,可以多來我那裏走動…… 主子…… 主子下次若來天香樓,我必然將妹妹才貌多多推薦的,妹妹體貼聰明,又識文斷字的,主子定會喜歡。” 說著,又在探春的手腕上輕輕拍了拍,才帶著一眾丫鬟媳婦自顧去了。隻留下探春靜靜望著一池春水夏荷發呆。侍書拉扯了一陣,才迴了秋爽齋。


    待到日落西山,用了晚飯,探春看著窗外夕陽漸沉,發了一會子呆,卻喚侍書進來道:“把我那件繁花落地裙拿出來。”


    侍書奇道:“姑娘,大晚上的拿那新衣服做什麽?” 探春也不答話,隻催侍書去拿。


    且說那繁花落地裙,乃是一件五彩大禮服宮裝裙,據傳是仿著先朝宮廷裏的董鄂妃寵妃專用的樣式裁剪的,其上半身是露肩平齊抹胸紮束,手臂肩上沒有遮掩,樣式嬌豔,而從胸部到腰間,是淡峨眉色,衣料是南洋細棉,紋理細致流暢,能貼身凸顯胸肩,極為精致妖嬈;上身雖露肌膚但衣衫輕薄,至腰下,則轉為華貴雍容,是一條蓬幅大宮式彩裙,裙幅寬大華麗,上麵布滿鮮花團簇圖案,五彩斑斕、絢麗奪目,有著 “春來一場雲雨夜,朝起繁花競落英” 的意境。論繡工精美,裝飾華貴,樣式妖嬈,實是貢品級別。


    因上身露肩抹胸的設計,若裏麵再襯其他衣服,樣式會怪異,若隻配搭齊胸後綁帶的肚兜,則香肩全露,鎖骨分明,胸部會露出些許,若係得緊些,會微微顯出乳溝,上身裸露與下身華貴相互映襯,對比鮮明又和諧統一,能彰顯身份且別具魅力。在這園子裏的侍妾中,這樣的服飾難得,此裙更是獨一份。是內務府賜給鳳姐的,鳳姐見探春身量腰身合適,便轉贈給了探春。


    此時探春找了一件無肩帶的抹胸肚兜,選了火紅色的係上。又讓侍書幫著穿上這件繁花落地大裙,雖探春胸部並非豐滿,但也襯出了一道淺淺卻動人的曲線,香肩全裸,鎖骨清晰,肌膚細膩柔和,手臂纖細精巧,十指修長,盡顯這十六歲少女的別樣嫵媚。侍書看得臉熱心跳,說道:“姑娘…… 真是漂亮…… 這般模樣…… 若是主子見了,定會喜歡。”


    探春卻是淒然一笑道:“哪有那麽容易見到主子…… 走吧,你悄悄陪著我去一趟天香樓。”


    侍書一愣,道:“姑娘…… 這妥當嗎?”


    探春又是滿含幽怨,上前拉著侍書的手道:“侍書,你跟我多年…… 你知道我在府裏本就少有人可傾訴,迎春姐姐雖待我好,卻靦腆少言,我們姐妹許久都難以暢聊,惜春妹妹又年幼。自小,我就沒把你當奴才,隻當是親妹妹,有些心裏話,今兒和你說說…… 我在這園子裏,不想被人忽視,也想得到主子的眷顧,可又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冒險一試了……”


    侍書會意道:“姑娘放心,我定不會吐露半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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