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少女這突然的一句話,讓寧遠都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少女沒有任何殺意流露,那副神色,完全就是在看一盤美味佳肴的眼神,耐人尋味。


    寧遠雖然知道阮秀的真實身份,是那遠古五至高之一的火神轉世,也預想過兩人見麵的場景。


    要麽就是萍水相逢,寥寥幾句沒了下文,要麽就是更進一步,結交一番做個朋友。


    但這麽開門見山的一句‘我能咬你一口嗎’,實在是匪夷所思。


    聽起來好像是女子跟心儀之人撒嬌,可寧遠看她那模樣,卻完全不同,相差甚遠。


    這阮秀,是真想吃了自己的。


    萬年前的至高火神,擅鍛造、喜焚江煮海,更鍾情於天上天下所有大道親水的事物。


    這個‘鍾情’可不是什麽表麵意思,換成水火不容方才貼切,凡是親水事物,無論是修煉水法的修士,還是一地江河的水神,她都愛吃。


    對她來說都是大補之物。


    陳平安大道親水,也是因為這個,阮秀當初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也是覺得有些饞嘴。


    隻是她如今年齡小,境界不高,火神神性還很少,方才能壓製這種與生俱來的念頭。


    可寧遠就是納悶在這一點。


    我又不是大道親水,為什麽阮秀會覺得自己‘很好吃’?


    早年爹娘還在的時候,給他測根骨的同時,也算過五行命數,沒有哪個突出,也沒有哪個很是薄弱,中規中矩。


    見寧遠沒說話,青衣少女也才反應過來,自己這話說的太不應該了,怎地又管不住嘴了?


    她本來隻是想來石崖這邊偷摸著吃上幾塊糕點的,以往老爹去指點那些學徒的時候,她就會偷偷溜出來,來這邊‘飽餐一頓’。


    隻是剛巧碰到了來這邊撈石頭的寧遠。


    這個寧遠,她之前沒見過,但昨晚齊先生找上門來,跟老爹的交談她可是一字不漏的聽見了。


    在見到少年的時候,她又覺著肚子餓了,匆忙打開糕點袋子之後,又忽然不想吃了。


    隨後少女就站在石崖上,直勾勾的看著那個在河裏上躥下跳的寧遠,好像就隻是這樣看著,都能把肚子看飽。


    知道自己的失態,少女一張臉憋得通紅,雙手無處安放,隻好用力揪住自己衣角,低頭看向地麵。


    寧遠忽然提了提手上的一串青魚,問道:“是要吃這個?”


    少女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但又馬上點點頭。


    寧遠笑了笑,伸出空著的那隻手,豎起一根大拇指,緩緩朝向自己。


    “要吃我?”


    這迴少女既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緊咬著嘴唇,腦袋依舊低著,但會偶爾偷瞄他一眼,然後又迅速低頭。


    寧遠看向她腳邊的一大包糕點,得有小山那麽高了,又問,“是你的糕點不好吃?”


    阮秀趕忙搖頭,那副怯生生的樣子,有點像泥瓶巷的稚圭。


    “糕點是我爹給我買的,好吃的緊呢。”


    少年將一串青魚掛在身後,神色認真道:“為什麽想要吃我,你說說看,要是說的好了,我就讓你咬一口。”


    不等阮秀開口,寧遠又往前一步,低聲問了一句,“你爹在不在旁邊看著?”


    少女搖搖頭,“沒呢,但是我估計快了,每次我在這邊待不上半個時辰,老爹就會來找我。”


    少年點點頭,瞥了一眼那傲人曲線後,竟是聚音成線,麵對麵傳音給她,“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麽?”


    阮秀能看心境,觀人心黑白。


    寧遠也想知道,這姑娘在自己身上看見了什麽。


    齊先生曾經與他說過,他的心境裏,枯木遍地。


    像是早先他那頭白發,唯有死氣沉沉。


    阮秀想吃的,肯定不是他的肉身,也不會是他的一身修為,那就隻剩下這個了。


    但自己這種心境,放在山上仙家來說,就是朽木不可雕也,天生的破爛道場,又怎麽會被阮秀‘青睞’?


    甚至是管不住嘴,直接把想吃了他的想法都說了出來。


    或許在火神的眼中,所見之物又略有不同呢?


    豈料少女鼻子抽了抽,開口道:“什麽什麽啊,我沒看見什麽啊。”


    見她打馬虎眼,寧遠反手緊了緊肩膀蘆葦,作勢要走。


    “誒誒誒!”見此情景,阮秀趕忙一個箭步衝到他身前,雙臂攤開,攔住他的去路。


    “你真的會給我咬一口嗎?”


    少女睜大雙眼,那眼神比龍須河水來的還要清澈。


    ……


    寧遠離開南邊的龍須河畔時,右肩掛著一串青魚,左手小臂已經包了一塊白布。


    阮秀真的咬了他一口。


    他也真給她咬了一口。


    白布隱隱透著鮮紅,但其實並不算什麽傷勢,一排比較深的牙印而已。


    阮秀一開始是真想撕咬下一塊肉來的,抱著他手臂看了半天,尋思著要找準角度,挑塊瘦的吃。


    反正兩人說好了的,跟做買賣一樣,一個掏錢,一個拿貨。


    少女可真沒含糊,最後狠狠的咬了下去,寧遠答應了人家,也不好反悔,隻能忍著劇痛,想著千萬別跟野獸那樣把筋骨都撕扯下來。


    隻是劇痛之後,忽然痛感減弱,低頭一看,阮秀依舊咬著那塊手臂,但卻沒有再發力。


    隨後少女鬆開嘴,擦了擦嘴角道:“好了,吃完了。”


    阮秀說這話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趕忙轉過身坐在地上,對付自己的那包糕點,期間不再開口說話。


    ……


    龍須河石崖,阮秀盤坐在地,還在專心致誌的對付身前堆成小山模樣的糕點。


    糕點數目眾多,種類也不少,約莫有十幾種。


    全都是從騎龍巷那間鋪子買來,少女像是餓死鬼投胎,往往前麵一塊還在嘴裏沒怎麽嚼動,下一塊又送了進去。


    但換一種說法,更像是山上所說的大道之爭,少女每迴拿起一塊,都像是在對付一位生死大敵。


    吃相也難看,塞的太多,不時有殘渣從嘴角掉落,從嘴角到肩膀,又從肩膀處以一個誇張的弧線滑落,像是碎石滾落山崖,砸到一塊突兀的棱角。


    少女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一個漢子,五大三粗,一身粗布麻衣,給人敦實憨厚的感覺。


    相較於阮秀那一身瞧著就金貴的青色衣衫,這一大一小僅看裝扮來說,根本不會讓旁人覺得是父女。


    漢子一出現,阮秀頓時身體僵硬,隻感覺大事不妙,但並沒有選擇站起身逃跑,反而更加賣力的往嘴裏送糕點。


    幾乎是硬塞,幾個眨眼的功夫就往嘴裏塞進去四塊,瞧她那模樣,感覺也就是嘴太小,要是足夠大,她都想把眼前的‘小山’給一口吃個幹淨。


    少女腮幫鼓動,很快就吞了下去,摸了摸肚子,終於感覺有點飽意,隨後拍了拍手,坐以待斃。


    身後的男人一臉的無可奈何,想著開口教訓幾句,但話到嘴邊又遲遲說不出口,好似一字千鈞。


    哪次沒教訓了?閨女不還是如此。


    漢子突然想起女兒的娘親,走了好些年了,他的神色從無可奈何,又變作意態蕭索。


    自己不是這個性格,女兒她娘也不是啊,怎麽到了秀秀這,就成了這個樣子?


    不過還好,隻是吃的多而已,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愛好。


    男人走到女兒身旁席地而坐,少女裝模作樣的抬起頭,眼神狡黠,笑意盈盈的喊道:“爹!”


    結果原本故意擺出一副‘兇神惡煞’模樣的漢子,當場就破了功,咂巴了幾下嘴。


    每迴女兒這麽一喊,再大的火氣都沒有了。


    阮邛每次對閨女‘縱容’之後,都懊悔不已,想著下次一定要狠下心,好好教育一番。


    但每個‘下次’的到來,自個兒還是不中用,女兒隨口的一句‘爹’,自己就泄了氣。


    世間父女,閨女對上老爹,就好像是天然壓勝一般。


    什麽兵家聖人,什麽十一境劍修,什麽兩把本命飛劍,什麽名揚四海的鑄劍師。


    在自家閨女麵前,也就是個不中用的小老頭罷了。


    阮邛看著閨女那一堆‘小山’,卻是問起了寧遠,“秀兒,見過那小子了?”


    “你瞧著怎麽樣?”


    “齊先生說這小子不錯,雖然我也對先生很敬重,但畢竟是件大事,哪怕不收為嫡傳,也應該花心思考較一番。”


    阮秀低著腦袋認真思考了一番,“爹,挺好的。”


    少女說完,又馬上補了一句,“嗯,是挺好的。”


    一句還好,這重複一句又是幾個意思?


    阮邛當即不淡定了,摸了摸她的腦袋,“秀兒,怎麽個事兒?”


    漢子這才注意到,閨女嘴邊除了幾塊糕點殘渣之外,居然還有一點鮮紅。


    “秀秀,你怎麽個事,你不會真把他給吃了吧?!”


    “你說的挺好的,是說他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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