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剛趴在漁丫頭身邊,就聽見她嘴裏輕聲念著一串數字。


    許是在數有多少隻螞蟻。


    小丫頭目不轉睛,看都沒看寧遠一眼。


    這樣的孩子最討人喜了。


    本來趴在地上的寧遠,又改為蹲著的姿勢,伸出右手輕揉漁丫頭的腦袋。


    這樣的小腦袋揉起來也最舒服了。


    寧遠了解過晚漁丫頭的身世,家在海邊漁村,家中父母健在,上麵有兩位兄長。


    祖祖輩輩都是打魚為生,父母、兄長都是如此。


    隻是到了漁丫頭這兒,就好像是世代積攢的福源匯聚一塊,給小丫頭碰到了桂花島。


    最後又成了寧家鋪子的夥計。


    噢不對,應該是二掌櫃。


    畢竟官職不小,掌管一鋪子人的夥食呢。


    小丫頭數著螞蟻,聚精會神,對於頭上作亂的手,有些不耐煩的晃了晃腦袋。


    寧遠才不理會,繼續揉。


    都數到快一千之數了,小丫頭又不願放棄,上次數螞蟻,就因為桂枝姐姐喊了自己一句,就前功盡棄,這次一定要數到一千。


    但寧遠充當了一次大魔頭,笑著在她耳邊問了一句,“數到哪了?”


    漁丫頭仰起臉,笑意盈盈道:“九百多了!”


    這話聽起來還帶著點欣喜,結果話一說完,小丫頭就反應了過來。


    “我……我剛剛數到哪了?”


    晚漁一張臉又皺巴巴起來,大喊道:“老爺欺負人!”


    話音剛落,漁丫頭就抱著寧遠胳膊咬了一口。


    咬的不重,隻有一排牙印而已。


    鬆開之後,漁丫頭改為坐在地上,雙臂環胸,撇過頭去,一副生氣模樣。


    寧遠看了看天色,隨後摸了一把被咬的地方。


    倒不是疼,隻是有些口水。


    他又伸手搭在晚漁腦袋上,笑道:“你想啊,要是今天你數到了一千,明天不就沒得數了?”


    “哼,以為我年紀小,就想忽悠我。”小丫頭依舊噘著嘴,“我今天數到了一千,明天我就能數兩千!”


    很有道理,但寧遠不是來說這個的,他又問道:“你有這種毅力,為什麽不在後院好好修行?”


    “不想。”漁丫頭迴道。


    “能跟老爺說說,為什麽不想嗎?”


    “你也在桂花島待過一些時日,也見過那些修士騰雲駕霧,禦風遠遊,難道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那樣嗎?”


    小丫頭遲疑了一下,低下頭仔細的想了想。


    “想。”


    “但是我現在更想阿爹阿娘。”


    楚晚漁說到這,已經帶著哭腔。


    她抱住老爺的手臂,聲音斷斷續續,兩行清淚一發不可收拾,打濕他的衣袖。


    “老爺,我……我自從上了桂花島,就再也沒有迴過家了。”


    “老爺,我……我想迴家。”


    寧遠再次看了看天色。


    有些陰沉,螞蟻搬家,自然也會大雨傾盆。


    少年扭頭看向站在鋪子門口許久的顧清崧,輕聲道,“顧先生,勞煩護道一程。”


    寧遠叫過仙槎,喊過顧清崧,但最多的,還是顧鐵頭。


    如今還是第一次稱唿他為顧先生。


    但顧清崧破天荒的,頗為鄭重,朝寧遠點了點頭,甚至是作揖行禮。


    桂夫人教過他,對待先生,要行儒家禮儀。


    雖說他學的是道法,但畢竟沒有被陸沉真正收為弟子,身在浩然天下,就應該作揖而不是稽首。


    隨後這位十一境瓶頸修士,擼起袖子之後,一拳朝天而去。


    一拳打破老龍城大陣,擊散那片半仙兵雲海,為兩人開道。


    少年抱住小丫頭,伸手給她擦去淚珠,後者的兩掛鼻涕也給他親手拭去。


    他也不嫌髒,順手把手上鼻涕抹在了地上。


    “我現在帶你去見你阿爹阿娘,怎麽樣?”


    漁丫頭點點頭,寧遠起念,眉心大開。


    一把袖珍飛劍離開竅穴,頃刻間擴大數十倍,成了一丈長的巨劍。


    巨劍橫懸在兩人身前,劍身繚繞千百塊細小的流光碎片。


    僅看外在,當真是宛若一把仙劍。


    “見過禦劍飛行嗎?怕不怕?”


    小丫頭瞪大了眼,她雖然知道老爺是那會飛的仙人,但近距離觀看這種場麵,還是令她心神大動。


    她咽了口唾沫,輕聲道:“我,我也可以上去嗎?”


    “上去之後,會不會掉下來啊?”


    “老爺,我……我害怕。”


    寧遠鬆開她,伸手捋順了她的頭發,“不會的,有老爺在,你不會掉下來的。”


    “你不是說,想要迴家嗎?”


    聽說這是要迴家,漁丫頭終於鼓起勇氣,一步一步走上了巨劍。


    巨劍紋絲不動,給小丫頭帶去心安,隨後剛上劍身的她,又跑了迴來,一把抱住寧遠一條胳膊。


    “老爺,你陪我一起去。”


    數息後,一道流光劃破天際。


    漁丫頭在前,俏生生的站在劍尖,寧遠在後負手而立。


    小天地早已撐起,籠罩一丈巨劍,護道寧家鋪子二掌櫃,一路前行。


    漁丫頭眼睛睜得老大,這是她第一次禦劍飛行,身處高空,一眼就能俯瞰整座老龍城。


    以往每天一早去那李家鋪子買包子,都要走三條街,花上大半個時辰。


    而聽說老龍城有上千條街,有的街道甚至有幾百裏長,老龍城太大太大了。


    小丫頭膽子很小的,原先有一次經不住好奇,在李家鋪子買了包子之後,想著多走幾條街看看。


    結果隻走了半條街,她就跑了迴來。


    萬一迷路了怎麽辦,何況老爺、桂枝姐姐、還有江姨,都在等著吃她的包子呢。


    她的心裏這樣安慰自己,她不是膽子小,隻是身為鋪子二掌櫃,要操心的就多了,個個都等著她的投喂。


    就像是阿爹阿娘養的那兩頭大黃牛一樣,每天總要有人牽著去吃草。


    現在站在老爺的飛劍上,就感覺老龍城也不是很大。


    寧遠在她身後笑道:“以後還要不要好好修行了?”


    “要的要的!”漁丫頭點頭如小雞啄米。


    以後等自己也能像老爺這樣,也帶上阿爹阿娘,還有兩位兄長一起,嗖嗖嗖,禦劍逍遙天地間。


    “何人敢在我老龍城禦空?”


    就在此時,一道聲音如驚雷炸響,不過被寧遠的小天地隔絕,漁丫頭不受影響。


    此前顧清崧拳開雲海,苻家那邊就有了動作。


    有數位仙人前去探查那片被打散的雲海,還沒來得及修補,就見到有人禦劍而過。


    寧遠忽然捂住小丫頭的眼睛,“現在閉眼不許偷看,待會老爺給你看個更好看的。”


    楚晚漁乖乖閉上眼睛,寧遠手掌貼著她的雙耳拂過,屏蔽了她的五感。


    上一秒還是和煦神色的寧遠,下一刻就朝那前方雲海嗬斥道:“劍仙過路,爾等還不速速讓出道路?”


    三人懸空雲海,皆是身著同一服飾,來自苻家。


    居中之人定睛一看,居然是個龍門境,還是劍修,眉頭微皺。


    這麽年輕的龍門境,恐怕是來自某個山上宗門,不好直接出手打殺,但身為苻家之人,又不好露出恭敬之色。


    於是他沉聲道:“閣下來自何處?我老龍城禁止一切修士禦空,如此做派,閣下是犯了規矩。”


    下一刻,迎接他的是一道百丈劍氣,洶洶而來!


    劍氣驚天,分化雲海,還未臨身,那劍壓就讓三人唿吸一滯。


    無一例外,一劍之下,三人身上甲衣炸碎,全部重傷墜落。


    這一劍,還隻是寧遠的五成力道,一龍門兩觀海,就直接重傷。


    哪怕遠遊劍還在鋪子裏,少年隻是以指作劍,殺力就冠絕龍門之境。


    雖然有些不講理,但寧遠本來就沒打算講理。


    因為之前就跟顧清崧商量好了,打算去一趟苻家。


    去苻家總不能是奔著喝茶去的,早晚都一樣。


    “小子壞規矩不說,還重傷我苻家子弟,那今日就留下吧!”


    就在此時,打了小的來了老的,苻家方向,有人幾個跨步之間,直接踏上雲海。


    是個相貌威嚴的中年人,身後背著一件被布匹包裹的兵器,氣息深邃,舉手投足都有一種飄然之意境。


    元嬰境,還不是尋常元嬰。


    此人一上雲海,整片雲海都有了變化,全都在朝他聚攏,使他看起來更加仙風道骨,隻覺天上仙人不過如此。


    但這種‘仙風道骨’僅僅維持了不到幾個唿吸,就有一道大如小山的金色拳印鎮壓而來。


    一瞬之間,中年人連同整片雲海,直接被打落人間。


    寧家鋪子。


    顧清崧放下衣袖,仰頭笑道:“恭送寧先生出城。”


    老龍城的這片雲海,存在了數千年,從來沒有動靜。


    而就在今天,城內無數人都曾遠遠觀望,有劍仙禦劍而過,所過之處雲海退散,留下一道絢爛的劍氣流光。


    ……


    漁丫頭再次睜開眼時,腳下巨劍正好離開老龍城雲海。


    原來老爺沒有騙人,真的有更好看的。


    身後的老龍城,風驅急雨灑高城。身前的寶瓶洲南岸,萬兩碎金落人間。


    眼前之景象,恰好似,那撥開雲霧見天明,禦風得見日月懸空。


    小姑娘立在劍尖,一雙眼睛,一天之內,將這美景盡收眼底。


    像是人之初見,哪怕多年以後,小姑娘成了劍仙,禦劍過了五湖四海,穿過九洲大地,也再沒有當年這種心境。


    縈繞心扉,千百年再難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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