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來啊,你要來啊!”姚太太還趕到花廳門口,懇切地招唿小孩道。


    “我看他不會來了,”我沒有聽見小孩的迴答,卻在旁邊接了一句。


    “為什麽呢?”她轉過臉來,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這個地方有他那麽多痛苦的迴憶,要是我,我不會再來的,”我答道,我覺得心裏有點不好受。


    “不過這兒也應該有他許多快樂的迴憶罷,”她想了一會兒,才自語似地說。“我倒真想把花園還給他。”她在書桌前的藤椅上坐下來。


    我吃了一驚,她居然有這樣的念頭!我便問道:“還給他?他也不會要的。而且誦詩肯嗎?”


    她搖搖頭:“誦詩不會答應的。其實他並不愛花。我倒喜歡這個花園。”過後她又加一句:“我覺得這個孩子很不錯。”


    “他吃了那麽多苦,也懂得那麽多。本來像他這樣年紀倒應該過得更好一點,”我說。


    “不過現在過得好的人也實在不多。好多人都在受苦。黎先生,你覺得這種苦有沒有代價?這種苦還要繼續多久?”她的兩隻大眼睛望著我,懇切地等候我的迴答。


    “誰知道呢!”我順口答了一句。但是我觸到她的愁煩的眼光,我馬上又警覺起來。我不能答複她的問題,我知道她需要的並不是空話。但是為了安慰她,我隻好說:“當然有代價,從來沒有白白受的苦。結果不久就會來的。至少再過一兩年我們就會看到勝利。”


    她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笑意。她微微點一下頭,又把眼睛抬起來,她不再看我,但是她癡癡地在望著什麽呢?她是在望未來的遠景罷。她微微露出牙齒,溫和地說:“我也這樣想。不過勝利隻是一件事情,我們不能把什麽都推給它。可是像我這樣一個女子又能夠做什麽呢?我還不是隻有等待。我對什麽事都隻有等待。我對什麽事都是空有一番心腸。黎先生,你一定會看不起我。”她把眼光埋下來望我。


    “為什麽呢?姚太太,我憑什麽看不起你?”我驚訝地問道。


    “我整天關在這個公館裏,什麽事都不做,也沒有好好地給誦詩管過家,連小虎的教育也沒法管。要管也管不好。我簡直是個廢人。誦詩卻隻是寵我。他很相信我,可是他想不到我有這些苦衷。我又不好多對他講。”


    “姚太太,你不應該苛責自己。要說你是個廢人,我不也是廢人麽?我對一切事不也是空有一番心腸?”我同情地說,她的話使我心裏難過,我想安慰她,一時卻找不到適當的話。


    “黎先生,你不比我,你寫了那麽多書,怎麽能說是廢人!”她提高聲音抗議道,同時友誼地對我笑了笑。


    “那些書又有什麽用?還不是些空話!”


    “這不能說是空話。我記得有位小說家說過,你們是醫治人類心靈的醫生。至少我服過你們的藥。我覺得你們把人們的心拉攏了,讓人們互相了解。你們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她的眼睛感動地亮起來,她仿佛又看見什麽遠景了。


    一股暖流進到我的心中,我全身因為快樂而顫動起來。我願意相信她的話,不過我仍然分辯說:“我們不過是在白紙上寫黑字,浪費我們的青春,浪費一些人的時間,惹起另一些人的憎厭。我們靠一支筆還養不活自己。像我,現在就隻好在你們家做食客。”我自嘲地微笑了。


    她馬上換了責備的調子對我說:“黎先生,你在我麵前不該講這種話。你怎麽能說是食客呢?你跟誦詩是老朋友,並且我們能夠在家裏招待你這樣的客人,也是我們的榮幸。”


    “姚太太,你說我客氣,那麽請你也不要說‘榮幸’兩個字,”我插嘴說。


    “我在說我心裏想說的話,”她含笑答道。但是她的笑容又漸漸地淡下去了。“我並不是在誇獎你。好些年來我就把你們寫的書當作我的先生、我的朋友。我母親是個好心腸的舊派老太太,我哥哥是個舊式的學者。在學堂裏頭我也沒有遇到一位好先生,那些年輕同學在我結婚以後也不跟我來往了。在姚家,我空時候多,他出去的時候,我一個人無聊就隻有看書。我看了不少的小說,譯的,著的,別人的,你的,我都看過。這些書給我打開了一個世界。我從前的天地就隻有這麽一點點大:兩個家,一個學堂,十幾條街。我現在才知道我四周有一個這麽廣大的人間。我現在才接觸到人們的心。我現在才懂得什麽叫不幸和痛苦。我也知道活著是怎麽一迴事了。有時候我高興得流起眼淚來,有時候我難過得隻會發傻笑。不論哭和笑,過後我總覺得心裏暢快多了。同情,愛,互助,這些不再是空話。我的心跟別人的心挨在一起,別人笑,我也快樂,別人哭,我心裏也難過。我在這個人間看見那麽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見更多的愛。我仿佛在書裏麵聽到了感激的、滿足的笑聲。我的心常常暖和得像在春天一樣。活著究竟是一件美麗的事,我記得你也說過這樣的話。”


    “我是說:活著為自己的理想工作是一件美麗的事,”我插嘴更正道。


    她點一下頭,接下去說:“這是差不多的意思。要活得痛快點,活得有意義點,誰能沒有理想呢!很早我聽過一次福音堂講道,一個英國女醫生講中國話,她引了一句《聖經》裏的話:犧牲是最大的幸福。我從前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現在我才明白了。幫助人,把自己的東西拿給人家,讓哭的發笑,餓的飽足,冷的溫暖。那些笑聲和喜色不就是最好的酬勞!我有時候想,就是出去做一個護士也好得多,我還可以幫助那些不幸的病人:攙這個一把,給那個拿點東西,拿藥來減輕第三個人的痛苦,用安慰的話驅散第四個人的寂寞。”


    “可是你也不該專想旁人就忘了自己啊!”我感動地第二次插嘴說。


    “我哪兒是忘了我自己,這其實是在擴大我自己。這還是一部外國小說裏麵的說法。我會在旁人的笑裏、哭裏看見我自己。旁人的幸福裏有我,旁人的日常生活裏有我,旁人的思想裏、記憶裏也有我。要是能夠做到這樣,多麽好!”她臉上的微笑是多麽燦爛,我仿佛見到了秋夜的星空。我一邊聽她講話,一邊暗暗地想:這多麽美!我又想:這笑容裏有誦詩罷?隨後又想:這笑容裏也有我麽?我感到一種昂揚的心情,我仿佛被她抬高了似的。我的心跳得厲害,我感激地望著她。但是那星空又突然黯淡了。她換了語調說下去:“可是我什麽也做不到。我好像一隻在籠子裏長大的鳥,要飛也飛不起來。現在更不敢想飛了,”她說到這一句,似乎無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肚皮,她的臉馬上紅了。


    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麽話安慰她,我想說的話太多了,也許她比我更明白。她方才那番話還在我的心裏激蕩。要說“擴大自己”,她已經在我的身上收到效果了。那麽她需要的應該是一個證明和一些同情罷。


    “黎先生,你的小說寫完了罷?”她忽然問道,同時她掉轉眼睛朝書桌上看了一下。


    “還沒有,這幾天寫得很慢,”我短短地答道。她解決了我的難題,我用不著講別的話了。


    她掉過頭來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關心地說:“你太累了,慢慢兒寫也是一樣的。”


    “其實也快完了,就差了一點兒。不過這些天拿起筆總寫不下去。”


    “是不是為了楊家孩子的事情?”她又問。


    “大概是罷,”我答道,可是我隱藏了一個原因:小虎,或者更可以說就是她。


    “寫不下去就索性休息一個時候,何必這樣苦你自己,”她安慰地說。接著她又掉頭看了看書桌上那疊原稿,一邊說:“我可以先拜讀原稿罷?”


    “自然可以。你高興現在就拿去也行。隻要把最後一張留下就成了,”我懇切地說。


    她站起來,微笑道:“那麽讓我拿去看看罷。”


    我走過去,把原稿拿給她。她接在手裏,翻了一下,說:“我明天就還來。”


    “慢慢兒看,也不要緊,不必著急,”我客氣地說。


    她告辭走了。我立在矮矮的門檻上,望著這靜寂的花園,我望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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