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繼續講他的父親的故事:


    公館一個多月還沒有賣掉。‘下麵’仗打得厲害,日本飛機到處轟炸,我們這裏雖然安全,但是謠言很多。二伯伯他們著急起來,怕賣不掉房子。二伯伯第一個搬出去,表示決心要賣掉公館。接著四爸也搬走了,大哥也搬走了。媽跟哥哥也另外租了房子要搬出去,爹不答應。爹跟他們吵了一迴嘴。後來我們還是搬走了。爹說要留下來守公館,他一個人沒有搬。


    搬出來以後,我每天下了課,就到老公館去看爹。我去過十多迴,隻看見爹一麵。我想爹一定常常到‘阿姨’那兒去。媽問起來,我總說我每迴都碰到爹,媽也不起疑心。


    後來公館賣給你們姚家,各房都分到錢,大家高高興興。我們這一房分到的錢,哥哥收起來了。爹氣得不得了。他不肯搬迴家,他說要搬到東門外廟裏去住個把月。媽勸他迴家住,他也不肯答應,後來哥哥跟他吵起來,他更不肯迴家。其實我們新搬的家裏頭一直給他留得有一間書房。我們新家是一個獨院兒,房子幹幹淨淨,跟老公館一樣整齊、舒服。我也勸過爹迴家來住,說是家裏總比外頭好。可是爹一定不肯迴家。哥哥說他並不是住在廟裏頭養身體,他一定是跟姨太太一起住在小公館裏頭享福。哥哥還說那個姨太太原來是一個下江妓女。


    過了兩個月,爹還沒有搬迴來。他到家裏來過四五迴,都是坐了半點多鍾就走了。最後一迴,碰到哥哥,哥哥跟他吵起來。哥哥問他究竟什麽時候搬迴家,他說不出。哥哥罵了他一頓,他也不多講話,就溜走了。等我跑出去追他,已經追不到了。以後他就不迴來了。過了一個多月,元宵節那天,我聽見哥哥說,爹就要搬迴來了。媽問他怎麽曉得。他才對我們說,爹那個妓女逃走了,爹的值錢東西給她偷得幹幹淨淨,爹在外頭沒有錢,一定會迴家來。我聽見哥哥這樣講,心裏不高興。我覺得哥哥不應該對爹不尊敬。他究竟是我們的爹,他也沒有虧待我們。


    我不相信哥哥的話。可是聽他說起來,他明明知道爹住在哪兒,並且他也在街上見過那個下江‘阿姨’。我在別處打聽不到爹的消息,我隻好拉著哥哥問,哥哥不肯說。我問多了,他就發脾氣。不過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哥哥時常講起爹,我也聽到一點兒。我曉得爹在到處找‘阿姨’,都沒有結果。可是我不曉得爹住的地方,我沒有法子去找他。


    後來有一天爹迴來了。我記得那天是陰曆二月底。他就像害過一場大病一樣,背駝得多,臉黃得多,眼睛落進去,一嘴短胡子,走路沒有氣力,說話唉聲歎氣。他迴家的時候,我剛剛從學堂裏迴來,哥哥還沒有迴家。他站在堂屋裏頭,不敢進媽的房間。我去喊媽,媽走到房門口,就站在那兒,說了一句:‘我曉得你要迴來的。’爹埋著頭,身子一搖一擺,就像要跌下去一樣。媽動也不動一下。我跑過去,拉住爹的手,把他拖到椅子上坐下。我問他:‘爹,你餓不餓?’他搖頭說:‘不餓。’我看見媽轉身走了。等一下羅嫂就端了洗臉水來,後來又倒茶拿點心。爹不講話,埋著頭把茶跟點心都吃光了。我才看見他臉上有了一點血色。我心裏很難過,我剛喊一聲‘爹’,眼淚水就出來了。我說:‘爹,你就在家裏住下罷,你不要再出去找“阿姨”了。你看,你瘦成了這樣!’他拉住我的手,說不出一句話,隻顧流眼淚水。


    後來媽出來了。她喊我問爹累不累,要不要到屋裏去躺一會兒。爹起初不肯,後來我看見爹實在很累,就把他拉進屋去了。過一會兒我再到媽屋裏去,我看見爹睡在床上,媽坐在床麵前藤椅上。他們好像講過話了,媽垂著頭在流眼淚水。我連忙溜出去。我想這一迴他們大概和好了。


    我們等著哥哥迴來吃飯。這天他迴來晏一點。我高高興興把爹迴家的消息告訴他。哪曉得他聽了就板起臉說:‘我早就說他會迴來的。他不迴來在哪兒吃飯?’我有點生氣,就迴答一句:‘這是他的家,他為什麽不迴來?’哥哥也不再講話了。吃飯的時候,哥哥看見爹,做出要理不理的樣子。爹想跟哥哥講話,哥哥總是板起臉不做聲。媽倒還跟爹講過幾句話。哥哥吃完一碗飯,喊羅嫂添飯,剛巧羅嫂不在,他忽然發起脾氣來,拍著桌子罵了兩句,就黑起一張臉走開了。


    我們都給他嚇了一跳。媽說:‘不曉得他今天碰到什麽事情,怎麽無緣無故地大發脾氣。’爹埋著頭在吃飯,聽見媽的話,抬起頭來說:‘恐怕是因為我迴來的緣故罷。’媽就埋下頭不再講話了。爹吃了一碗飯,放下碗。媽問他:‘你怎麽隻吃一碗飯?不再添一點兒?’爹小聲說:‘我飽了。’他站起來。媽也不吃了,我也不吃了。這天晚上爹很少講話。他睡得早。他還是跟我睡在那張大床上。我睡得不好,做怪夢,半夜醒轉來,聽見爹在哭。我輕輕喊他,才曉得他是在夢裏哭醒的。我問他做了什麽夢,他不肯說。


    爹就在我們新家住下來。頭四天他整天不出街,也不多說話,看見哥哥他總是埋著頭不做聲。哥哥也不跟他講話。到第五天他吃過早飯就出去了,到吃晚飯時候才迴來。媽問他整天到哪兒去了。他隻說是去看朋友。第六天又是這樣。第七天他迴來,我們正在吃晚飯,媽問他在外頭有什麽事情,為什麽這樣晏才迴家來。他還是簡簡單單說在外頭看朋友。哥哥這天又發脾氣,罵起來:‘總是扯謊!什麽看朋友!哪個不曉得你是去找你那個老五!從前請你迴家,你總是推三推四,又說是到城外廟裏頭養病!你全是扯謊!全是為了你那個老五!我以為你真的不要家了,你真的不要看見我們了。哪曉得天有眼睛,你那個寶貝丟了你跟人家跑了。你的東西都給她偷光了。現在剩下你一個光人跑迴家來。這是你不要的家!這是幾個你素來討厭的人!可是人家丟了你,現在還是我們來收留你,讓你舒舒服服住在家裏。你還不肯安分,還要到外頭去跑。我問你,你存的什麽心!是不是還想在媽這兒騙點兒錢,另外去討個小老婆,租個小公館?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決不容你再欺負媽!’


    爹坐在牆邊一把椅子上,雙手蒙住臉。媽忍不住了,一邊流眼淚水,一邊插嘴說:‘和,’(我哥哥小名叫和)‘你不要再說了。讓爹先吃點飯罷。’哥哥卻迴答說:‘媽,你讓我說完。這些年來我有好多話悶在心頭,不說完就不痛快。你也太老實了。你就不怕他再像從前那樣欺負你!’媽哭著說:‘和,他是你的爹啊!’我忍不住跑到爹麵前拉他的手,接連喊了幾聲‘爹’。他把手放下來。臉色很難看。


    我聽見哥哥說:‘爹?做爹的應該有爹的樣子。他什麽時候把我當成他兒子看待過?’爹站起來,甩開我的手,慢慢兒走到門口去。媽大聲在後麵喊:‘夢癡,你到哪兒去?你不吃飯?’爹迴過頭來說:‘我覺得我還是走開好,我住在這兒對你們並沒有一點兒好處。’媽又問:‘那麽你到哪兒去?’爹說:‘我也不曉得。不過省城寬得很,我總可以找個地方住。’媽哭著跑到他身邊去,求他:‘你就不要走罷。從前的事都不提了。’哥哥仍舊坐在飯桌上,他打岔說:‘媽,你不要多說話。難道你還不曉得他的脾氣!他要走,就讓他走罷!’媽哭著說:‘不能,他光身一個人,你喊他走到哪兒去?’媽又轉過來對爹說:‘夢癡,這個家也是你的家,你好好地來支持它罷。在外頭哪兒有在家裏好!’哥哥氣衝衝地迴到他屋裏去了。我實在忍不住,我跑過去拉住爹的手,我一邊哭,一邊說:‘爹,你要走,你帶我走罷。’


    爹就這樣住下來。他每天總要出一趟街。不過總是在哥哥不在家的時候。有時也向媽、向我要一點兒零用錢。我的錢還是向哥哥要的。他叫我不要跟哥哥講。哥哥以為爹每天在家看書,對他也客氣一點,不再跟他吵嘴了。他跟我住一間屋。他常常關在屋裏不是看書就是睡覺。等我放學迴來,他也陪我溫習功課。媽對他也還好。這一個月爹臉色稍微好看一點,精神也好了些。有一天媽對我們說,爹大概會從此改好了。


    有個星期天,我跟哥哥都在家,吃過午飯,媽要我們陪爹去看影戲,哥哥答應了。我們剛走出門,就看見有人拿封信來問楊三老爺是不是住在這兒。爹接過信來看。我聽見他跟送信人說:‘曉得了,’他就把信揣起來。我們進了影戲院,我專心看影戲,影戲快完的時候,我發覺爹不在了,我還以為他去小便,也不注意。等到影戲完了,他還沒有迴來。我們到處找他,都找不到。我說:‘爹說不定先迴家去了。’哥哥冷笑一聲,說:‘你這個傻子!他把我們家就當成監牢,出來了,哪兒會這麽著急跑迴去!’果然我們到了家,家裏並沒有爹的影子。媽問起爹到哪兒去了。哥哥就把爹收信的事說了。吃晚飯的時候,媽還給爹留了菜。爹這天晚上就沒有迴來。媽跟哥哥都不高興。第二天上午他迴來了。就隻有媽一個人在家。他不等我放學迴來,又走了。媽也沒有告訴我他跟媽講了些什麽話。我後來才曉得他向媽要了一點錢。這天晚上他又沒有迴家。第二天他也沒有迴來。第三天他也沒有迴來。媽很著急,要哥哥去打聽,哥哥不高興,總說不要緊。到第五天爹來了一封信,說是有事情到了嘉定,就生起病來,想迴家身上又沒有錢,要媽給他匯路費去。媽得到信,馬上就匯了一百塊錢去。那天剛巧先生請假,我下午在家,媽喊我到郵政局去匯錢,我還在媽信上給爹寫了幾個字,要爹早些迴來。晚上哥哥迴家聽說媽給爹匯了錢去,他不高興,把媽抱怨了一頓,說了爹許多壞話,後來媽也跟著哥哥講爹不對。


    錢匯去了,爹一直沒有迴信。他不迴來。我們也沒有得到他一點消息。媽跟哥哥提起他就生氣。哥哥的氣更大。媽有時還耽心爹的病沒有好,還說要寫信給他。有一天媽要哥哥寫信。哥哥不肯寫,反而把媽抱怨一頓。媽以後也就不再提寫信的話。我們一連三個多月沒有得到爹的消息,後來我們都不講他了。有一天正下大雨,我放暑假在家溫習功課,爹忽然迴來了。他一身都泡脹了,還是坐車子迴來的,他連車錢也開不出來。人比從前更瘦,一件綢衫又髒又爛,身上有一股怪氣味。他站在街沿上,靠著柱頭,不敢進堂屋來。


    媽喊人給了車錢,站在堂屋門口,板起臉對爹說:‘你居然也肯迴家來!我還以為你就死在外州縣了。’爹埋著頭,不敢看媽。媽又說:‘也好,讓你迴來看看,我們沒有你,也過得很好,也沒有給你們楊家祖先丟過臉。’


    爹把頭埋得更低,他頭發上的水隻是往下滴,雨也飄到臉上來,他都不管。我看不過才去跟媽說,爹一身都是水,是不是讓他進屋來洗個臉換一件衣服。媽聽見我這樣說,她臉色才變過來。她連忙喊人給爹打水洗澡,又找出衣服給爹換,又招唿爹進堂屋去。爹什麽都不說,就跟啞巴一樣。他洗了澡,換過衣服,又吃過點心。他聽媽的話在我床上睡了半天。


    哥哥迴來,聽說爹迴家,馬上擺出不高興的樣子。我聽見媽在囑咐他,要他看見爹的時候,對爹客氣點。哥哥含含糊糊地答應著。吃晚飯時候,他看見爹,皺起眉頭喊了一聲,馬上就把臉掉開了。爹好像有話要跟他講,也沒有辦法講出來。爹吃了一碗飯,羅嫂又給爹添了半碗來,爹伸手去接碗,他的手抖得很厲害,沒有接好碗,連碗帶飯一起掉在地上,打爛了。爹怕得很,連忙彎起腰去撿。媽在旁邊說:‘不要撿它了。讓羅嫂再給你添碗飯罷。’爹戰戰兢兢地說:‘不必,不必,這也是一樣。’不曉得究竟為了什麽緣故,哥哥忽然拍桌子在一邊大罵起來。他罵到:‘你不想吃就給我走開,我沒有多少東西給你糟蹋,’爹就不聲不響地走了。哥哥指著媽說:‘媽,這都是你姑息的結果。我們家又不是旅館,哪兒能由他高興來就來,高興去就去!’媽說:‘橫豎他已經迴來了,讓他養息幾天罷!’哥哥氣得更厲害,隻是搖著頭說:‘不行,不行,他把我們害到這樣,我不能讓他過一天舒服日子!我一定要找個事情給他做。’第三天早晨他就喊爹跟他一起出去,爹一句話也不講,就埋著頭跟他走了。媽還在後麵說,爹跟哥哥一路走,看起來,爹就像是哥哥的底下人。我聽到這句話,真想哭一場。


    下午哥哥先迴來,後來爹也迴來了。爹看見哥哥就埋下頭。吃飯的時候哥哥問他話,他隻是迴答:‘嗯,嗯。’他放下碗就躲到屋裏去了。媽問哥哥爹做的什麽事。哥哥總說是辦事員。我迴屋去問爹,爹不肯說。


    過了四五天,下午四點鍾光景,爹忽然氣咻咻地跑迴家來。隻有我一個人在家,媽出去買東西去了。我問爹怎麽今天迴來得這樣早。爹一邊喘氣,一邊說:‘我不幹了!這種氣我實在受不了。明說是辦事員,其實不過是個聽差。吃苦我並不怕,我就丟不下這個臉。’他滿頭是汗,隻見汗珠往下滴,衣服也打濕了。我喊羅嫂給他打水洗臉。他剛剛洗好臉,坐在堂屋裏吃茶。哥哥就迴來了。我看見哥哥臉色不好看,曉得他要發脾氣,我便拿別的話打岔他。他不理我,卻跑到爹麵前去。爹看見他就站起來,好像想躲開他的樣子。他卻攔住爹,板起臉問:‘我給你介紹的事情,你為什麽做了幾天就不幹了?’爹埋著頭小聲迴答:‘我幹不下來。有別的事情我還是可以幹。’哥哥冷笑說:‘幹不下來?那麽你要幹什麽事情?是不是要當銀行經理?你有本事你自己找事去,我不能讓你在家吃閑飯。’爹說:‘我並不是想吃閑飯,不過叫我去當聽差,我實在丟不下楊家的臉。薪水又隻有那一點兒。’哥哥冷笑說:‘你還怕丟楊家的臉?楊家的臉早給你丟光了!哪個不曉得你大名鼎鼎的楊三爺!你算算你花了多少錢!你自己名下的錢,爺爺留給我們的錢,還有媽的錢都給你花光了!’他說到這兒媽迴來了,他還是罵下去:‘你倒值得,你闊過,耍過,嫖過,賭過!你花錢跟倒水一樣。你哪兒會管到我們在家裏受罪,我們給人家看不起!’爹帶著可憐的樣子小聲說:‘你何必再提那些事情。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哥哥接著說:‘後悔?你要是曉得後悔,也不會厚起臉皮迴家了。從前請你迴家,你不肯迴來。現在我們用不著你了。你給我走!我沒有你這樣的父親,我不承認你這樣的父親!’爹臉色大變,渾身抖得厲害,眼睛睜得大大的,要講話又講不出來。媽在旁邊連忙喊住哥哥不要再往下說。我也說:‘哥哥,他是我們的爹啊!’哥哥迴過頭看我,他流著眼淚水說:‘他不配做我的爹,他從我生下來就沒有好好管過我。我是媽一個人養大的。他沒有盡過爹的責任。這不是他的家。我不是他的兒子。’他又轉過臉朝著媽:‘媽,你說他哪點配作我的爹?’媽沒有講話,隻是望著爹,媽也哭了。爹隻是動他的頭,躲開媽的眼光。哥哥從口袋裏摸出一封信交給媽,說:‘媽,你看這封信。好多話我真不好意思講出來。’媽看了信,對著爹隻說了個‘你’字,就把信遞給爹,說:‘你看,這是你公司一個同事寫來的。’爹戰戰兢兢地看完信,一臉通紅,嘴裏結結巴巴地說:‘這不是真的,我敢賭咒!有一大半不是真的。他們冤枉我。’媽說:‘那麽至少有一小半是真的了。我也聽夠你的謊話了,我不敢再相信你。你走罷。’媽對著爹揮了一下手,就轉身進屋去了。媽像是累得很,走得很慢,一麵用手帕子揩眼睛。爹在後麵著急地喊媽,還說:‘我沒有做過那些事,至少有一半是他們誣賴我的。’媽並不聽他。哥哥揩了眼淚水,說:‘你不必強辯了。他是我的好朋友,無緣無故不會造謠害你。我現在沒有工夫跟你多說。你自己早點打定主意罷。’爹還分辯說:‘這是冤枉。你那個朋友跟我有仇,他舞弊,有把柄落在我手裏頭,他拿錢賄賂我,我不要,他恨透了我……’哥哥不等他說完,就說:‘我不要聽你這些謊話。你不要錢,哪個鬼相信!你要是曉得愛臉,我們也不會受那許多年的罪了。’哥哥說了,也走進媽屋裏去了。堂屋裏隻有爹跟我兩個人。我跑到爹麵前,拉起他的手說:‘爹,你不要慪他的氣,他過一陣就會失悔的。我們到屋裏歇一會兒罷。’爹喊了我一聲‘寒兒’,眼淚水就流出來了。過了半天他才說:‘我失悔也來不及了。你記住,不要學我啊。’


    吃晚飯的時候,天下起雨來。爹在飯桌上說了一句話,哥哥又跟爹吵起來。爹說了兩三句話。哥哥忽然使勁把飯碗朝地下一甩,氣衝衝地走進屋去。我們都放下碗不敢講一句話。爹忽然站起來說:‘我走就是了。’哥哥聽見這句話,又從房裏跳出來,指著爹說:‘那你馬上就給我走!我看到你就生氣!’爹一聲不響就跑出堂屋,跑下天井,淋著雨朝外頭走了。媽站起來喊爹。哥哥攔住她說:‘不要喊他,他等一會兒就會迴來的。’我不管他們,一個人冒著雨趕出去。我滿頭滿身都濕透了。在大門口我看見爹彎著背在街上走,離我不過十幾步遠。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我的聲音給雨水遮蓋了。我滿嘴都是雨水。我就要追上他了,忽然腳一滑,我‘一撲扒’絆倒在街上。我一臉一身都是泥水。頭又昏,全身又痛。我爬起來,又跑。跑到街口,雨小了一點,我離開爹隻有三四步了,我大聲喊他,他迴過頭,看見是我,反而使勁朝前麵跑。我也拚命追。他一下子就絆倒了,半天爬不起來。我連忙跑過去攙他。他臉給石頭割破了,流出血來。他慢慢兒站起,一邊喘氣,一邊問我:‘你跑來做什麽?’我說:‘爹,你跟我迴家去。’他搖搖頭歎口氣說:‘我沒有家。我什麽都沒有。我就隻有我一個人。’我說:‘爹,你不能這樣說。我是你的兒子,哥哥也是你的兒子。沒有你,哪兒還有我們!’爹說:‘我沒有臉做你們的父親。你放我走罷。不管死活都是我自己情願。你迴去對哥哥說,要他放心,我決不會再給你們丟臉。’我拉住他膀子說:‘我不放你走,我要你跟我迴去。’我使勁拖他膀子,他跟著退了兩步。他再求我放他走。我不肯。他就把我使勁一推,我仰天跌下去,這一下把我絆昏了。我半天爬不起來。雨大得不得了。我衣服都泡脹了。我慢慢兒站起來,站在十字路口,我看不見爹的影子,四處都是雨,全是灰白的顏色。我覺得頭重腳輕,渾身痛得要命。我一點兒氣力都沒有了。我咬緊牙齒走了幾步,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覺得我好像又絆了一跤,有人把我拉起來。我聽見哥哥在喊我。我放心了,他半抱半攙地把我弄迴家去。我記得那時候天還沒有黑盡。


    我迴到家裏,他們給我打水洗澡換衣服,又給我煮薑糖水。媽照料我睡覺。她跟哥哥都沒有問起爹,我也沒有力氣講話。這天晚上我發燒得厲害。一晚就做怪夢。第二天上午請了醫生來看病。我越吃藥,病越厲害,後來換了醫生,才曉得藥吃錯了。我病了兩個多月,才好起來。羅嫂告訴我,我病得厲害的時候,媽守在我床麵前,我常常大聲喊:‘爹,你跟我迴家去!’媽在旁邊揩眼淚水。媽當天就要哥哥出去找爹迴來。哥哥真的出去了。他並沒有找迴爹。不過後來我的病好一點,媽跟哥哥在吃飯的時候又在講爹的壞話。這也是羅嫂告訴我的。


    我的病好起來了。媽跟哥哥待我都很好!就是不讓我講爹的事。我從他們那兒得不到一點爹的消息。也許他們真的不曉得。他們好像把爹忘記得幹幹淨淨了。我在街上走路,也看不到爹的影子。我去找李老漢兒,找別人打聽,也得不到一點結果。二伯伯、四爸、大哥他們,在公館賣掉以後就沒有到我們家裏來過。他們從來不問爹的事。


    在第二年中秋節那天,我們家裏沒有客人,這一年來媽很少去親戚家打牌應酬,也少有客人來。跟我們家常常來往的就隻有舅母同表姐。那天我們母子三個在家過節。媽跟哥哥都很高興。隻有我想起爹一個人在外頭不曉得怎樣過日子,心裏有點兒難過。吃過午飯不久,我們聽見有人在門口問楊家,羅嫂去帶了一個人進來。這個人穿一身幹淨的黃製服,剪著光頭。他說是來給楊三老爺送信。哥哥問他是什麽人寫的信。他說是王家二姨太太寫的。哥哥把信拆開了,又問送信人折子在哪兒。送信人聽說哥哥是楊三老爺的兒子,便摸出一個紅麵子的銀行存折,遞給哥哥說:‘這是三萬元的存折,請楊三老爺寫個收據。’我看見哥哥把存折拿在手裏翻了兩下,他一邊使勁地咬他的嘴唇,後來就把折子遞還給送信人,說:‘我父親出門去了,一兩個月裏頭不會迴來。這筆款子數目太大,我們不敢收。請你拿迴去,替我們跟你們二姨太太講一聲。’送信人再三請哥哥收下,哥哥一定不肯收。他隻好收起存折走了。他臨走時還問起楊三老爺到哪兒去了,哥哥說,‘他到貴陽、桂林一帶去了。’哥哥扯了一個大謊!媽等送信人走了,才從房裏出來,問哥哥什麽人給爹送錢來。哥哥說:‘你說還有哪個,還不就是他那個寶貝老五!她現在嫁給闊人做小老婆,她提起從前的事情,說是出於不得已,萬分對不起爹,請爹原諒她。她又說現在她的境遇好一點,存了三萬塊錢送給爹,算是賠償爹那迴的損失……’媽聽到這兒就忍不住打岔說:‘哪個希罕她那幾個錢!你退得好!退得好!’我一直站在旁邊,沒有插嘴的資格。不過我卻想起那個下江‘阿姨’紅紅的瓜子臉,我覺得她還是個好人。她到現在還沒有忘記爹。我又想,倘使她知道爹在哪兒,那是多麽好,她一定不會讓爹流落在外頭。


    以後我一直沒有得到爹的消息。到去年九月有個星期六下午媽帶我出去看影戲,沒有哥哥在。我們看完影戲出來,媽站在門口,我去喊車子。等我把車子喊來,我看見媽臉色很難看,好像她見了鬼一樣。我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說不是。她問我看見什麽人沒有。我說沒有看見。媽也不說什麽。我們坐上車子,我覺得媽時常迴過頭看後麵。我不曉得媽在看什麽。迴到家裏,我問媽是不是碰到了什麽熟人。哥哥還沒有迴來,家裏隻有我們兩個。媽變了臉色,小聲跟我說:‘我好像看見你爹。’我高興地問她:‘你真的看見爹嗎?’她說:一定是他,相貌很像,就是瘦一點,衣服穿得不好。他從影戲院門口,跟著我們車子跑了好幾條街。我說:‘那麽你做什麽不喊他一聲,要他迴家呢?’媽歎了一口氣,後來就流下眼淚水來了。我不敢再講話。過了好一陣,媽才小聲說了一句:‘我想起來又有點兒恨他。’我正要說話,哥哥迴來了。


    我這天晚上睡不著覺。我在床上總是想著我明天就會找到爹,著急得不得了。第二天我一早就起來。我不等在家裏吃早飯就跑出去了。我去找李老漢兒,告訴他,媽看見了爹,問他有沒有辦法幫我找到爹。他勸我不要著急,慢慢兒找。我不聽他的話。我缺了幾堂課,跑了三天,連爹的影子也看不見。


    又過了二十多天,我們正在吃晚飯,郵差送來一封信,是寫給媽的。媽接到信,說了一句:‘你爹寫來的,’臉色就變了。哥哥連忙伸過手去說:‘給我看!’媽把手一縮,說:‘等我先看了再給你,’就拆開信看了。我問媽:‘爹信裏講些什麽話?’媽說:‘他說他身體不大好,想迴家來住。’哥哥馬上又伸出手去把信拿走了。他看完信,不說什麽就把信拿在油燈上燒掉。媽要去搶信,已經來不及了。媽著急地問哥哥:‘你為什麽要燒它?上麵還有迴信地址!’哥哥立刻發了脾氣,大聲說:‘媽,你是不是還想寫信請他迴來住?好,他迴來,我立刻就搬走!家裏的事橫順有他來管,以後也就用不到我了。’媽皺了一下眉頭,隻說:“我不過隨便問一句,你何必生氣。”我氣不過就在旁邊接一句話:‘其實也應該迴爹一封信。’哥哥瞪了我一眼,說:‘好,你去迴罷。’可是地址給他燒掉了,我寫好迴信又寄到哪兒去呢?


    又過了兩三個星期,有一天,天黑不久,媽喊我出去買點東西,我迴來,看見大門口有一團黑影子,我便大聲問是哪個。影子迴答:‘是我。’我再問:‘你是哪個?’影子慢慢兒走到我麵前,一邊小聲說:‘寒兒,你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我看見爹那張瘦臉,高興地說:‘爹,我找了你好久了,總找不到你。’爹摩摩我的頭說:‘你也長高了。媽跟哥哥他們好嗎?’我說:‘都好。媽接到你的信了。’爹說:‘那麽為什麽沒有迴信?’我說:‘哥哥把信燒了,我們不曉得你的地址。’爹說:‘媽曉得罷?’我說:‘信燒了,媽也不曉得了。媽自來愛聽哥哥的話。’爹歎了一口氣說:‘我早就料到的。那麽沒有一點指望了。我還是走罷。’我連忙拉住他的一隻手。我嚇了一跳。他的手冰冷,渾身在發抖。我喊起來:‘爹,你的手怎麽這樣冷!你生病嗎?’他搖搖頭說:‘沒有。’我連忙捏他的袖子,已經是陰曆九月,他還隻穿一件綢子的單衫。我說:‘你衣服穿得這樣少,你不冷嗎?’他說:‘我不冷!’我想好了一個主意,我要他在門口等我一下,我連忙跑進去,跟媽說起爹的情形,媽拿出一件哥哥的長衫和一件絨線衫,又拿出五百塊錢,要我交給爹,還要我告訴爹,以後不要再到這兒來,媽說媽決不會迴心轉意的,請爹不要妄想。媽又說即使媽迴心轉意,哥哥也決不會放鬆他。我出去,爹還在門口等我。我把錢和衣服交給他,要他立刻穿上。不過我沒有把媽的話告訴他。他講了幾句話,就說要走了,我不敢留他,不過我要他把他的住處告訴我,讓我好去找他。我說,不管哥哥對他怎麽樣,我總是他的兒子。他把他住處告訴我了,就是這個大仙祠。


    第二天早晨我就到大仙祠去,果然在那兒找到了爹。爹說他在那兒住得不久,搬來不過一個多月。別的話他就不肯講了。以後我時常到爹那兒去,有時候我也給爹拿點東西去。我自然不肯讓哥哥曉得。媽好像曉得一點兒,她也並不管我。我在媽麵前隻說我見到了爹,我並不告訴她爹在什麽地方。不過我對李老漢兒倒把什麽事情都說了。他離爹的住處近,有時候也可以照應爹。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時常到你們公館裏頭來。”(小孩側過臉朝著姚太太笑了笑,帶了點不好意思的樣子。他臉上的眼淚還沒有幹掉。)爹愛花,爹總是忘不掉我們花園,他時常跟我講起。我想花園本來是我們的,雖說是賣掉了,我進去看看,折點花總不要緊。我把我這個意思跟李老漢兒說了,他讓我進去。我頭一迴進來,沒有碰到人,我在花台上折了兩枝菊花拿給爹,爹高興得不得了。以後我來過好多迴。每迴都要跟你們的底下人吵嘴。有兩迴還碰到姚先生,挨過他一頓罵,有一迴還挨了那個趙青雲幾下打。老實說,我真不願意再到你們這兒來。不過我想起爹看到花歡喜的樣子,我覺得我什麽苦都受得了。我不怕你們的底下人打我罵我。我又不是做賊。我也可以跟他們對打對罵。隻有一迴我碰到你姚太太,你並沒有趕我。你待我像媽媽、像姐姐一樣,你還折了一枝臘梅給我。我在外頭就沒有碰到一個人和顏悅色地跟我講過話。就隻有你們兩個人。我那些伯伯、叔叔、堂哥哥、堂弟弟都看不起我們這一房人,不願意跟我們來往,好像我們看見他們,就會向他們借錢一樣。爹跟我講過,就在前不久的時候,有一天爹在街上埋頭走路,給一部私包車撞倒了,臉上擦掉了皮,流著血。那是四爸的車子,車夫認出是爹,連忙放下車子去攙爹。爹剛剛站起來,四爸看到爹的臉,認出是他哥哥,他不但不招唿爹,反而罵車夫不該停車,車夫隻好拉起車子走了。四爸順口吐了一口痰,正吐在爹身上。這是爹後來告訴我的。


    “爹還告訴我一件事情。有天下午爹在商業場後門口碰見‘阿姨’從私包車下來。她看見爹,認出來他是誰,便朝著爹走去,要跟爹講話。爹起初有點呆了,後來聽見她喊聲‘三老爺’,爹才明白過來,連忙逃走了。以後爹也就沒有再看見她。爹說看見‘阿姨’比看見四爸早兩天。我也把‘阿姨’送錢的事跟他講了。他歎了兩口氣,說,倒是‘阿姨’這種人有良心……”


    小孩講了這許多話,忽然閉上嘴,精力竭盡似地倒在沙發靠背上,兩隻手蒙住了眼睛。我們,我同姚太太,這許久都屏住氣聽他講話,我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現在我們仿佛鬆了一口氣。我覺得唿吸暢快多了。我看見姚太太也深深地噓了一口氣。雖然她用手帕在揩眼睛,可是我看出來她的臉上緊張的表情已經消失了。


    “小弟弟,我想不到你吃了這麽多的苦。也虧得你,換個人不會像你這樣,”她溫柔地說。小孩不作聲,也不取下手來。過了片刻,她又說:“你爹呢,他現在是不是還在大仙祠?請他過來坐坐也好。”小孩的輕微的哭聲從他一雙手下麵透了出來。我對著姚太太搖搖頭,小聲說,“他父親不願意拖累他,又逃走了。”


    “可以找到嗎?”她低聲問。


    “我看一時不會找到,說不定他已經離開省城。他既然存心躲開,就很難找到他,”我答道。


    小孩忽然取下蒙臉的手,站起來,說:“我迴去了。”


    姚太太馬上接嘴說:“你不要走。你再耍一會兒,吃點茶,吃點點心。”


    “謝謝你,我肚子很飽,吃不下。我真的要迴去了,”小孩說。


    “我看你很累。你一個人說了這許多話,也應該休息一會兒,”姚太太關心地說。


    小孩迴答道:我一點兒也不累,話說完了,我心裏頭也痛快多了。這幾年來我在心裏頭背【注釋1】來背去,都是背這些話。我隻跟李老漢兒講過一點兒。今天全講了。我真的要走了。媽在家裏等我。


    “那麽你以後時常來耍罷,你可以把我們這兒當做你自己的家,”姚太太懇切地說。


    “我要來的,我要來的!這兒是我們的老家啊!”小孩說完,就從大開著的玻璃門走出去了。


    【注釋1】背:即“背誦”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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