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琰聲扶額,現在她也看明白了,也不難猜出剛剛搬上來的那些個沉甸甸的箱子裏裝的是什麽了。


    在眾人的驚唿聲中,成摞的箱子被接連打開,裏麵裝得滿滿的全是用黃金打造成的金箔,她抬抬扇子掩住那片刺目的金光,聽橫波在旁咂舌道:“這可真是……真是太荒唐了!”


    那富商下了轎子,搖搖晃晃地走上來,伸出戴著寶戒的肥手,往箱子抓了一把。他腆著肚子,在仆人的簇擁下走到廊簷邊,感受了下風向,極是滿意道:“不錯不錯,這就開始吧!”


    宋琰聲便親眼瞧著大片大片的金葉子隨著風洋洋灑灑地飄向江麵,金光燦燦,惹出一片的歡唿聲。那富商得了趣兒,哈哈大笑,一舉箱子,整箱印刻他名字的金箔全都隨風飄散。


    樓下街道上的行人翹首望著,踮腳歡唿起哄:“撒!撒滿這煙波河!”


    金箔飄得到處都是,角樓這邊聚集了許多人。他們歡唿著,伸著手,一個個通紅著眼睛去抓,去搶,去撿那掉落的金箔,姿態各異,逗得樓上觀看的富商和大老爺們看得連連鼓掌:“撿!快撿啊!哈哈哈!”


    宋琰聲的眉頭已經深深蹙起。光看這陣仗,她估量著這麽多箱子裏起碼得有萬兩金子,就這麽拋灑出去了。


    俗語道“兩淮鹽,天下鹹”,隻兩淮的鹽稅便占了全部稅收的一大半,盤踞揚州的八大鹽商更是富可敵國。耳聞不如親眼所見,她算是大長了番見識。


    再看那頭,人們逢迎著那商賈作詩,宋琰聲聽了一句“煙波河上金葉飄,唿朋引類我最高”便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揉揉耳朵,將帷帽整理好,帶著橫波擠出了這人滿為患之地。


    “姑娘,這些揚州商人,怎地這樣富有?”


    士農工商的階級觀念shen入人心,橫波對商戶的印象今日算是極大顛覆了。等坐上了馬車,仍是瞠目震詫不已。


    宋琰聲唿出一口氣來。她爹爹宋樾任職戶部正三品侍郎,對於這些她倒是曾聽他說過。其實食鹽價格並不高昂,是常見的日耗品,鹽業也一直由官府控製。商人們若要從事食鹽買賣,需得從官府手中購買鹽引,然後運販指定的地點以懸殊極大的購銷差價從中謀利,如此暴利麵前,什麽征稅、運輸的消耗通通不值一提,這些大鹽商們一年的收入可以說是非常驚人了。


    而往下想,便要說到她大伯宋至難以解決的問題上。鹽業一本萬利,逐利的商人自然想方設法拉攏官府,guan商勾結下,每一任的巡鹽總督都是賺得盆滿缽盈。宋至小小揚州知府,品級雖不高,但這位置極是重要。他身領皇恩,不能同流,以他的強直的性子,在揚州官場上難免要得罪人,難為他苦心撐下了這些年。


    宋琰聲心事重重地坐在馬車上,眼神一瞥,卻瞧到一張極是眼熟的臉孔。那人換了身男子的長袍子,正腳步敏捷地穿過人流,走到街對頭的一家藥鋪裏。


    她下意識敲敲車壁,示意停靠下來。她和橫波跳下馬車,直直朝那邊走去。


    走近了更加看得清楚,橫波恍然:“這不是在金陵時遇到的南地姑娘嗎?”一邊又奇怪道,“她怎地也來了揚州?”


    這褚姑娘沒留意身後多了兩個偷聽的人,她們在一旁隻聽到她在詢問一個人的下落。在金陵時曾聽她說過還有個大哥相依為命一路北上謀生,那日卻未曾見過,也不知真假,現在看來應該不假。隻是這時聽完,她這個大哥似乎已經走失很長時間了,不明下落。


    宋琰聲了然,所以這褚姑娘喬裝打扮,走走停停,一路詢問打聽。


    隻是她歪頭來一瞅那尋人的畫像,心裏便驚住了。若要依著這畫像找人,那真正是機會渺茫了。


    “你們!你們在這裏做什麽?”橫波憋不住笑,正好對上前頭褚姑娘的視線,立即掩住了嘴巴,往後退了一步,把宋琰聲也給暴露出來了。


    “怎的到哪兒都有你們!”


    “褚姑娘,看來咱們果真是有緣人。”她一瞥那極抽象的人像畫,眼睛彎起笑意加深,“你這畫……要是找人,我可以幫你畫一幅?”


    眼前這人哼了一聲,將畫作團成一團收進了包袱裏,很是倨傲地一仰頭,也不說同意,也沒道拒絕。


    宋琰聲看她風塵仆仆,麵色疲倦,便含笑出口相邀道:“既然又碰著了,不如去我家裏休息片刻?”


    “我有要緊事,你可別耽誤我時間。”


    “哎,你這是怎麽說話的?”橫波眼睛一瞪,這南地的姑娘牙尖嘴利的,她得維護好自家姑娘才是。


    “無妨。”她擺擺手拉住橫波,視線落到這褚姑娘身上。這姑娘走南闖北的,戒心不是一般得重,罷了。


    “既然如此,我們便不打擾了。”她微微一福禮,正要轉身時,卻倏忽被進來的一客人磕碰了一下,腳步一歪,還好橫波眼疾手快,將她扶住了。


    “你這人,怎麽走路的!都撞著我家姑娘了!”


    那形色急匆匆的男人躬身連連賠罪,看他慌張無神趕來藥鋪,想必也是有要緊事。宋琰聲也不計較,擺手讓人走了。


    “等等。”她步子一頓,褚姑娘這時突然出聲喊住她,她便隻得又轉迴來,好奇地看向她。


    “怎麽了?”


    “這荷包是你的?”


    她看過去,果真是她的,想來是剛才被碰掉了。現下褚姑娘微微蹙眉捏著這小小荷包,神色有些怪異。


    荷包是橫波親手繡製的,格外小巧別致,垂著瓔珞和鈴飾,並無不妥。不過……


    宋琰聲眉頭一跳,看向褚姑娘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褚姑娘猶豫片刻,還是跟她們出了鋪子,上了馬車。


    這荷包沒問題,有問題的是裏麵的東西。她拿迴荷包解開,從裏麵抽出一塊布料來,這是上次她存疑從七姑娘床褥子上剪下來的,隻等找個可信的郎中瞧上一瞧。


    隻是這褚姑娘厲害,竟然能看出不對來。宋琰聲將布料遞給她,她拿了在鼻子下一聞,眉頭便皺了起來,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褚姑娘,你可是也聞出了些不對?”


    橫波卻是奇怪,她家姑娘把這布料是給她聞過的,但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不過是藥味,隱約還能聞出些熏香,七姑娘常年生病,屋子裏總要有些熏香來除除藥味兒的,並沒什麽異常的地方。可姑娘卻說感覺不對,這味道不單純,有古怪。


    “我勸你,這東西別往身上放。”褚姑娘將布料扔迴荷包裏,嫌棄地丟得遠遠的,可她這話一出,卻發現對座這個小三寸丁臉色一變。


    這小丫頭見過了兩次,看著穩重得很,圓圓糯糯的臉上帶著與她年齡並不符合的冷靜沉著,但她長得玉潤可愛,也不似那等心懷叵測之人。


    她在舊衣服上隨意擦擦手,便開口提醒道:“這布料浸透了不少東西,是害人的玩意兒。”


    “你是從何而知?”


    褚姑娘輕笑一聲,傲慢道:“這裏麵混了蘭葉、紫荊,鬆柏、鬱金輔之,都是毒草一類,聞久了讓人心虛體弱,目眩多思,又加了極寒毒的八角海棠,經過特殊的煉製,無色無臭,味道淺淡,平常不易察覺。”


    “這是種慢性的毒,藥量也控製得十分周全。嗬,很是高明陰毒的法子。這被褥裏浸潤了這些毒汁,若人日日近身接觸著,便是個壯年男人都能變成個奄奄一息的病秧子。”


    “果真,我那日覺得不對的便是這個,混在房中常年的苦藥味兒中,待久了的人更是發現不了。”


    宋書聲說過,她這症狀是前些年開始的。那這被褥是何時又是如何摻雜了這毒汁,是誰下的手?除了被褥,還有可能會在哪裏下毒?


    宋琰聲咬唇,心思紛紛繞繞。一旁的橫波也聽了唬住了,麵色一時間有些發白。


    “你們這是……?”


    “不論如何,今兒這件事我得謝謝你,褚姑娘。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的地方,我宋府定……”


    “我從不欠人人情!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她被這一喊逗得滿肚子的心思都急轉而停,不由失笑搖搖頭,“好,我不說便是了。”


    “哼!”得到了一聲冷哼,她瞧著她昂首闊步的背影,莞爾道:“簾子放下吧,咱們可以迴去了。”


    這位褚姑娘來自南地,早年也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出身,這等陰私玩意兒應該在宅中也是見過不少。隻是宋琰聲好奇的是,從她方才如此見識來看,必然是通曉醫理的,不然也不會一眼就能察覺不對勁。這位南地的褚姑娘,看來身上秘密不少。另外,她那位行蹤成謎的大哥……


    她思及此處,笑了一笑,若是得緣,必然與她有再相遇的時候。


    “到底是誰想害了七姑娘?”橫波思來想去,突然瞪大眼睛,“莫不是趙姨娘吧?”剛說完便抬手捂住了嘴巴,偷偷看向沉默的宋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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