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要生了,快來人哪!”


    宋琰聲躺在床上,已經意識恍惚。嫁入將軍府已有五年之久,她的夫君蕭長元從沒有正眼看她一眼。眼下孩子要出生了,整個院子竟沒有一個人伺候著。


    橫波急得來迴踱步,“小姐,小姐,咱們再忍忍,穩婆很快就來了。”


    原本她的產期還有小半月,今早被一丫頭充撞,頓時便腹痛不止。


    橫波一咬牙,跑了出去,叫喊道:“來人哪!你們這些下作的東西,我家小姐是宋家的嫡女,你們竟敢這樣輕慢!”


    宋琰聲揪住床單,臉上已冷汗潸潸。這個時候,府內一應重要人等皆去出席了新皇登基的大宴,自是無人管她這個出身門第早已敗落的大夫人。


    她及笄便嫁給了蕭長元,人人都道,蕭長元乃人中龍鳳。她出嫁的時候,還是歡喜的。她幼年沒了母親,在宋家舉步維艱。她以為自己可以擁有一個家了,有丈夫,有孩子,可是隻不過從一個噩夢到另一個噩夢罷了。蕭長元厭惡她至極,若不是那日喝醉了酒,是萬萬不可能碰她的。


    宋琰聲孤零零躺在床上,如今她的年紀也不算大,某日照鏡子,竟發現自己多了白發,麵容憔陋愁苦,倒像是老婦一般。再有了孩子,以她這樣三寸丁的身量撐著,不知如何古怪可笑。


    房門這時被打開了,兩頁門扉被撞得極響。宋琰聲再沒去看,已料定了是何人。


    蕭長元有一愛妾,平日寵愛極了,前年才給將軍府添了一個男丁,因此也越發囂張跋扈。柳氏掩著鼻子進來,身後跟著兩個婆子,皆是麵色兇惡。


    “大夫人,您別著急,穩婆早給您請來了。”


    到了這個時候,宋琰聲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轉過頭來看向嬌笑著的女人,許是神色太過平靜,柳氏看著她那張灰敗的臉緩緩露出來,心下有些發怵。


    “我……我的那個丫頭呢……”


    柳氏嗤笑一聲。旁邊婆子哼道:“大夫人的丫頭實在不成體統,充撞了柳娘子,已被處置了。”


    這短短的功夫,要弄死一個丫頭,宅子裏有的是方法。


    宋琰聲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柳氏趕緊閃躲到了一旁,嫌惡道:“還不動手,髒死了!”兩個婆子扯了一團白綾,纏繞上宋琰聲的脖子,另一人則開始強壓她的肚子,意欲弄死了孩子,造成她自殺的假象。


    她雙手揪住白綾,意圖掙紮,柳氏見狀道:“看你這般可憐,我告訴你,這個孩子是不該生下來的。將軍防著你,用了那麽多毒藥,陳年累積的,怎麽可能有正常的孩子?”


    難怪了,難怪了。難怪這幾年,她早生了白發,麵目可憎,顫綿病榻,皆是用毒的結果。她哈哈笑了起來,柳氏被這一笑嚇得退後半步,隻聽那床上的女人笑道:“今日……你了結了我,記住了,明日……你的下場,不會比我好。”


    將軍府是個吃人的洞窟,誰能獨善其身。


    宋琰聲笑過後便如同被抽了力氣,手指一鬆,脖頸的疼痛讓她喘不過氣,她在一片炫目的白茫茫中,閉上了眼睛。


    “小姐!小姐!”


    不知是誰在耳邊嚎啕大哭。


    “你醒醒啊,小姐!橫波求你了!”這是橫波的聲音,橫波她……沒死嗎?


    宋琰聲緩緩地睜開雙眼,白光消散,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丫頭片子,與她十歲時候的身量差不多,可是這張臉,確確實實是橫波。她驟然起身,腦中暈痛,不由伸手探去。


    橫波接住了她的手,小臉滿是淚痕道:“小姐,你可是醒了,昏睡了這麽久,嚇死橫波了。”一邊又連聲喊:“程媽媽,你快來,小姐醒了!”


    程媽媽……程媽媽她已是多年未見,自她母親去後,這位老嬤嬤便被強行勒令還鄉了。


    “來了來了,真是嚇死老奴了。”這關切疼愛的語氣,自然是程媽媽。宋琰聲眼見著她挑起簾子走進來,還是年輕的樣子,穿一身翠衣,滿臉的擔心。


    宋琰聲忽然淚水掉落,她對著兩人又哭又笑道:“快!快去找鏡子來!”橫波不明白,但還是迅速地拿了麵小銅鏡給她。


    “小姐,你看。”


    鏡子裏的她,四五歲的模樣,散著頭發,紅著大而亮的眼仁兒,又哭又笑的模樣。她緩緩放下了鏡子,一把掀開了被子,赤足下地,掀了床簾便跑出去了。


    “哎呀,小姐!鞋子……頭發!這可真是……”程媽媽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了,隻見自家小姐跑得老遠了,便急急忙忙拿了鞋子跟上去,“橫波,快!快跟上!我的小姐啊……您可等等媽媽,萬一摔著了……哎喲!”


    宋琰聲一路跑過恩思堂的雨廊,腦中劃過了無數念頭。她迴來了,迴到了幼年,一切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她喘著氣,慢慢停了下來。長廊的盡頭連著葳蕤軒,那是她娘親的住處。隻要掀了這個竹簾,便能瞧見娘了。


    她愣了一會兒神,傻了一樣站在葳蕤軒的門口。眼細的丫頭立即看見了她,忙道,“小姐怎麽過來了,這大熱天的。”


    “娘親呢?”她也沒聽,徑直走進了院子內。葳蕤軒的芭蕉猶在,青潭裏養著粉的,白的荷花,四下安靜得厲害,一尾小魚擺尾的聲響都能聽到。


    這時,娘的房裏傳來孩子啼哭的聲音。她驟然迴神,想了起來,現下的時節,應該是母親才誕下九哥兒不久,也就是明德二十七年,她十歲的時候。


    “哎呦,等等我,小姐……”橫波跑得快跟來了,進了這院子,聲音卻自發地收小了:“小姐怎麽來夫人這兒了?”


    母親向來嚴厲,小丫頭們沒有不怕她的。幼年的時候,宋琰聲也是有些怕這個母親的。她踩在院裏冰涼的青石小道上,聽到房內傳來娘的問話:“外頭怎麽了,是誰在說話?”


    跟過來的程媽媽喘著氣進來,笑道:“夫人,是六姐兒。”


    宋琰聲推開了門,門扉吱呀一聲,房內空空蕩蕩的,沒有過分的奢侈擺件兒,是母親一貫的風格。桌椅皆是上好的黃花梨木,散著一股木質清香,沒有她記憶中一直彌漫的苦藥味道。進了裏間,娘親挽著發,躺在榻上午睡,旁邊放著九哥兒的搖籃,一個丫頭在旁邊輕輕搖著哄著。她看了這一會兒,紅了眼睛撲了過去,低聲喊道:“娘!”


    沈氏被她撲了個猝不及防,見這丫頭披頭散發的,通紅著眼睛抱住她,心下便揉軟了。這個女兒她當初生得艱難,她雖疼愛但也嚴厲著教養,因她是二房第一個嫡女。這孩子性子好,溫順又聽話。前日習字到半夜,被風一吹累倒下了,病了好些日子。因著這件事,沈氏心裏後悔極了,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過於嚴厲了,女兒養成這樣個溫順沉默的樣子,沒個孩子的精靈的淘氣。


    “好了,好了。都是娘的過錯,阿好不哭了。”


    阿好是她的小字,前世母親故去之後,便再無人喊她。


    宋琰聲哭著搖頭,如今正是一切安好的時候。母親身體康健,弟弟出生不久。也沒有惡毒的妾室和母夜叉一樣的繼室,害了她們姐弟,奪了娘親為他們留下的財產和嫁妝。


    時候正好,但時候並不早。


    “娘親,聽說你給父親抬了小薑氏做妾?”她見了娘親,心下便大定了。收了哭聲,赤腳爬上她娘親的床榻,抹幹淨眼淚坐著。方才她已經仔細迴想起,就是這年夏天,離那薑氏穿粉衣服抬進暖玉閣沒幾天日子了。


    “這是誰在小姐麵前亂嚼舌根!”沈氏看了一眼程媽媽,程媽媽便迴道:“這事兒府裏都曉得了,小姐自是能聽到的。”沈氏歎了一口氣,道:“怎麽,我的兒,難道她欺負你了?”這小薑氏是宋府的家生子,瞧著是個本分老實的,她自己懷了九哥兒,便安排了這薑氏服侍老爺。沈氏自己不是個小器量的人,便願意給個名分,也能收買人心。若是這薑氏連她的老娘薑媽媽輕慢了她寶貝女兒,她定是饒不了她們。


    宋琰聲搖頭,下了床榻。程媽媽將她的鞋子拿過來給她穿上,扶她起身。她走到弟弟的搖籃旁,探身摸了摸弟弟的小臉蛋。前世的小薑氏被抬了名分,便本性畢露,連同著薑媽媽,害死了她剛剛會走路的親弟弟。隨後又暗中下毒,毒害了她娘親,娘親喪子之痛下,顫綿病榻,不久便故去了。這事情被程媽媽查清,可沒人聽她的話。後來被薑氏使計趕出了宋府,臨走前把這件事告訴了宋琰聲。可那時她不過是個女娃娃,一無證據,人微言輕,二來隨後繼母便進了門,從此再沒有她掙紮的餘地。


    宋琰聲迴了神,弟弟還小,剛剛吃了奶,像個白團子一般,望著她咧著沒牙的小嘴兒笑眯眯。這般可愛的的孩子,她們如何下的了手!她探身親了親他,眼中橫過一絲堅定。


    “娘,小薑氏趾高氣揚,不是善茬。這件事,能交給我處理嗎?”


    沈氏一怔,看向自家女兒。她站在搖籃邊上,一抬頭,一雙眼黑澄澄的,臉上竟沒有慣常的溫吞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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