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睡得很不安。


    或許是因段三郎那狠辣幽冷的目光,也或許是因為又入了夜,自家小妹的臉總在夢裏出現。


    他的妹妹,那個從小就被他打到大的女人,他明明都已經快忘了她的臉了,可這兩天卻連著夢到三迴。


    一迴是她出嫁,自己懶得準備嫁妝,還是他丈夫怕她不好看,自己入山打了幾張鹿皮、抬了五穀。


    二迴是她懷孕,自己賭博輸了,賣了妻兒和房子想過來要點錢,卻發現她變了,她是個老板娘,和他丈夫合力將自己打出去。


    三迴是她死亡,他看見自己躲在某個破敗矮房子裏,她那女兒,死丫頭片子哭著找他借錢。


    他哪裏有錢?他嫉恨這女人當初轟他走,別說借錢了,恨不得上去補兩刀!


    所以他躲在屋子裏笑,笑著笑著,突然聽到一個幽幽的、像是從黃泉深淵傳出來的聲音,帶著不甘、怨恨和詛咒。


    “為什麽要來騷擾我的女兒?”


    張大身體陡僵,臉色鐵青地迴頭,一張顴骨凸出、兩頰深凹、臉色慘白的臉幾乎跟他麵貼麵!


    那雙空洞流血的眼睛就這麽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怨毒地想要將他撕裂!


    “為什麽要來sao擾我的女兒!!”


    一聲尖嘯,張大的耳朵仿佛被震破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從床上蹦起來,然後聞到了一陣怪味。


    他……他居然尿床了!


    恐懼和羞惱像是兩個慘烈的巴掌,狠狠抽在他臉上,張大忍受不了這小房子裏的氣味,跑了出去。


    這酒館四處都好,茅房還鋪著琉璃點著香,好像哪裏都很幹淨,隻有他很髒。


    他感到無地自容,又恨杜三思看不起他,一個賣、身的女人有什麽資格看不起他!那個jian貨!要不是被知府看中,原本自己還打算把她賣到窯子裏呢。


    他從老家過來,就是因為欠了一屁、股債沒地兒去了,又想著杜三思是個孤女柔弱可欺,沒想到她居然攀上臨安最大的靠山!


    張大越發地羞憤,他喘息著,月光將木格子窗照亮,昏暗無聲的酒館一樓裏桌椅擺放都很整齊,安安靜靜的,無風無浪,張大想鬆口氣。


    可還沒等他站直身體,身後突然傳來哐啷一聲!


    他驚懼地瞪大了眼睛,脖子僵硬地往後轉,慢慢的,看見了被摔在地上的酒壇。


    酒壇四分五裂,酒水溢出清香,可那顏色卻血一樣的鮮紅。


    “啊……”張大捂住了嘴巴,手心的汗都不再讓他感到惡心。


    他兩腿打顫往後退,可沒退兩步,一邊的矮椅又像是被什麽牽引著翻倒。可那矮椅上放得坐墊卻牢牢實實地黏在上麵,還露出一個坑,簡直……簡直就像是,有什麽人正坐在上麵!!


    張大歇斯底裏地往後退,那座椅卻突然又被什麽東西拉著站了起來!


    他沒有看到座椅手腳上幫著的細繩。


    這麽黑,他什麽都看不見。


    可他又覺得自己好像能夠看到了一個人,顴骨凸出、兩頰深凹的女子,死氣沉沉、怨毒陰冷……


    “啊!有鬼啊!!”


    張大驚恐的聲音幾乎震破房梁,整個人發了瘋似的往外跑,到了門檻的時候卻往前一摔,直接摔了個鼻血橫流。


    這本是他自己摔的,他卻覺得是被什麽人推的,越發慌不擇路。


    鄰居們都吃驚地跑出來,顯然都聽到了方才那句話,不覺心裏發寒。


    杜三思也走了出來。


    她衝著鄰居們輕笑,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不是鬧鬼不是鬧鬼,叔叔嬸娘們別怕,是他自己喝多了,把我當成阿娘了。”


    範大叔露著胳膊大笑,“這就是做賊心虛!呸,沒安好心的東西,走了正好!今後你也清淨了。”


    “就是啊,這等惡親戚,今後可千萬別來了。”


    說實話,他們也鬆了口氣。


    畢竟這得流氓閑漢肮髒不堪還品性不端,留在這裏萬一將來做出什麽偷雞摸狗的事情怎麽辦?他走了,這條街的人也不怕被找麻煩,阿彌陀佛,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杜三思吃準了這些人不會怪罪,但還是溫聲道了歉,而後才關上門,同三個孩子對視一眼。


    笑了。


    “大功告成!”杜三思雙手一合,“今晚你們先住閣樓,明天咱們酒樓放假,出去好好搓一頓慶祝慶祝!然後姐姐帶你們去找木匠,將住的地方重新裝修一番,好不好呀?”


    亓官等人頓時笑開了花。


    “好!!”


    他們有了住的地方,吃飯也不怕被人打,也不因為背不下菜單叫人罵,而且老板娘還說了要教他們習字。


    習字啊!


    他們以前背菜單都是生背的,要是可以識字,今後也不必叫人看不起了!


    終於趕走了懶漢,杜三思覺得神清氣爽。


    而此刻張大就悲催了。


    還沒跑出去多久,他就被人一布袋罩住拳打腳踢,而且招招都往死穴踹,下手簡直刁鑽。


    段三郎給了他三腳,一腳踹頭,一腳踢腹,還有一腳直接踩折了他的膝蓋。


    “啊!!”


    張大淒厲慘嚎令人心驚,段三郎卻無情冷笑,“繼續打!我沒叫停不準停!”


    他帶來的人可不止段仆一個家丁,還有府衙的衙役。這四個人都是看守牢房、典獄行刑的,下手最知道痛處,也沒有多餘的同情心,打得張大哀嚎連連、求饒不停。


    “饒命、哎喲!哪位好漢……嗷!錢!要討債……啊!我、我沒錢、我真沒錢了……”


    “哎喲喂,求求好漢、爺爺們輕點……哎喲,我兒子老婆都買給你們……嗷!還要怎麽樣……”


    “我還有個侄女、哎喲!她有錢……還好看……賣窯子裏……能值不少錢呢……嗷!給各位英雄……嚐鮮……”


    每一句話說完,段三郎身上的寒氣便更重一分、目光更冷三分。


    寒劍眼皮抽了抽,看向段三郎,目露擔憂。


    月光下,段三郎的神色幾乎稱得上平靜,可那雙眼睛卻像是在看著死人,“讓開。”


    他淡淡開口,兩邊的衙役對視一眼,顯然領會到了什麽,都不約而同地停了手。寒劍還沒來得及反應,一邊的段仆就突然抱住了他的腰。


    隨即,段三郎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抬起腳,那雙厚皮靴子仿佛跟隕石一樣,雷霆般砸向張大心髒!


    張大、發出一聲低沉而急促的悲鳴,手腳微微抽搐,像弓起身的蝦米一樣顫了顫,下一秒就沒了動靜。


    寒劍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殺人了!”


    他不是沒見過殺人,但他是沒想到少年竟然真的敢當著他的麵殺人,而更沒想到的是,無論是衙役還是段仆,都是一副“理應如此”、不以為怪的樣子。


    仿佛在他們眼中,這還未成年的少年動輒殺人不過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寒劍瞪著段三郎,神情恍惚。


    少年容貌驚豔,眼角的朱砂鮮紅欲、滴,冰冷的雙眸淡淡一瞥,無情而兇悍。


    這才是段三郎,這才是段衙內。


    而之前在董青麵前張牙舞爪的少年,給了他似乎不足為懼的少年……


    隻是因為未曾觸及他的底線嗎?


    這殺伐果決、兇狠毒辣而不擇手段的地頭蛇,才是他的真麵目?


    寒劍突然有些毛骨悚然。


    他想到了董青,背心冒汗。


    殿下……真的能夠馴服他嗎?


    “《西晉律》,略人、賣良為奴婢者,流放三千裏;逐高利而斷民生者,輕斷雙掌、重判死刑。”段三郎無情地說道,“既然都是死,我送他一程,有何不可?”


    “草莽之流!!”寒劍大怒,聲若洪鍾,將段仆嚇得雙手一鬆。


    寒劍氣道:“縱然此人該死,也該報官查案,逐級查辦,確鑿罪證方能判死刑!你如此舉動與動用私刑何異?此乃混亂朝綱!”


    段三郎嗤笑,少年美眸一挑,寒意森森,略帶嘲諷,“不過殺幾個惡人,此人又無權無勢,也談得上混亂朝綱?”


    他眯了下眼睛,豔麗的臉上仿佛覆蓋著一層看不見的冷霜。


    “這臨安道貌岸然的人多了,有的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與其搜尋證據浪費時間讓他們跑了,倒不如我親自動手,以殺止殺!”


    他不屑嗤鼻,而後直接轉身。段仆等人也靜靜跟了上去,寒劍冷眉倒豎,“以殺止殺,說得輕鬆,分明就是在泄私憤!難道你就不怕給知府大人惹上麻煩?”


    “放心,本少爺做事一向不給人借題發揮的餘地。”段三郎連個眼神也沒迴。


    寒劍氣笑了,大聲又道:“那你就沒想過,你這般迴去,公子會否震怒?!”


    “他怒他的,幹我何事?”


    段三郎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當年段久在知道自己幹的事後,也不是沒有打罵過他。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段久覺得他不入仕、途反而更好。


    段三郎出了口惡氣,神清氣爽,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痛快”二字。


    “何況,他動了我的底線,就該死。”


    不循禮法,不尊世規,剛愎自用,年少輕狂,濫施yin威,殘暴恣睢,肆意妄為,無法無天!


    寒劍怒不可遏,目光掠過地上已無動靜的男人,良久,沉沉一歎,“太子殿下,你可最好不要養虎為患啊。”


    他們也殺人。


    可他們從來不覺得,殺人是這麽輕易的事。


    董青雖為太子,便是要腰斬惡人,也要查清事實,若非必要,從不輕易動殺。


    寒劍幾乎可以猜到,迴去之後,公子將會爆發多大的怒氣。


    他走了。


    角落中,青衣女子帶著一群打手也走了出來。


    他們麵麵相覷,目光忐忑地看向青衣女子,一人悻悻道:“紅袖姑娘,這、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紅袖頭冒冷汗,盡力保持鎮定,目光卻忍不住看向長街,“……先迴去,今天的事情,你們最好自己忘了,否則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剛才那句話,如果她沒有聽錯的話。


    應該是……太子殿下吧?


    太子。


    東宮。


    皇室!


    紅袖手指一顫,整個人都興奮起來,這件事必須趕快告訴小姐,那個人,或許是東宮太子!若是能夠攀上東宮,她們、她們還怕逃不出洛家嗎?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就在這時,地麵還籠頭罩著布袋的人忽然手指一抽,驚恐地坐了起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酒家娘子慫巴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豆丁姑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豆丁姑娘並收藏酒家娘子慫巴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