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三娘酒館裏靜謐無聲。


    杜三思睡在床上,魚兒在水缸裏擺尾的聲音嘩啦啦的,一縷月光溫柔地穿過琉璃瓦,清晰地照在她的臉上。


    張大雖然被嚇走了,可她並沒有完全安心,她怕張大反應過來之後又找迴來了。


    畢竟鬼魂這種東西虛無縹緲,可以出來嚇人,那張大也能去設麽寺廟道觀找個和尚道士做法“驅散”。


    總是這樣也不成,必須得想個辦法,給他致命一擊。不過,萬一人根本就不會迴來呢?


    小慫包總是忍不住心存幻想,抱著一點阿q精神,希望張大知難而退。


    “明天給三個崽子買床褥、打櫃子,窗戶也要換了可以開合的,無力還要在牆壁上潛入燭台,還得給他們買筆墨紙硯,紙就買草紙好了……”


    杜三思碎碎念著,心裏的煩悶漸漸平靜了下去。


    不知道為什麽,剛趕出張大的時候,她心裏明明很滿意開心的。


    可是一躺在床上,就突然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就好像……好像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一樣。


    會有什麽事情?


    上天給她穿書一場的機會,難道不是為了讓她好好當一個路人甲?


    她身上的劇情已經走完了啊,她一沒係統、二沒想著走完劇情迴家,在哪兒生活都是一樣的,還能有什麽重責大任不成?


    “怎麽可能呢?”


    她就隻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


    要說不平凡,那個小反派身邊還帶著個大男主呢,保不齊他才有什麽重責大任,畢竟他上次就該死了,而自己誤打誤撞鬧出了笑話,卻也改變了他的命運……


    變了。


    杜三思蹭地坐起來,神色猶豫。


    小炮灰的命運真的變了嗎?


    司馬青畢竟還待在段府,雖然上次看他跟小反派看起來很“哥倆好”的感覺,非常破壞人設,但是,但是……


    怦、怦、怦。


    心跳突然加快了,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麽在提醒她、催促她。


    杜長思捂住胸口,有些難受,有些驚異。


    不會的,她隻是個普通人,重活一世也不過是……不過是為了過普通的日子而已,她就是個膽小鬼,就像在巷子裏救人那一次,算上那次,她已經救了小反派兩次。


    不對不對,還有穿書最開始過來的那天,那被打落的毒酒,掐指一算應該是三次。


    三次……


    為什麽三次被自己碰到?


    又每次都被自己碰巧解了局?她隻是個普通人,普通人會有這麽多巧合嗎?


    杜三思木然著臉,又躺了迴去,努力平複心跳。卻直到天快亮時,心髒所在的地方才終於恢複正常,人也慢慢睡了過去。


    她就是個普通人。


    沒有什麽使命和任務,隻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


    ……


    頂著黑眼圈,杜三思終於醒了。


    此刻外頭叫賣的貨郎都已經離開,時間有些晚,但因為昨天晚上的事,酒館沒開門,左右的人也不覺得奇怪。


    多半是店裏的東西被那張大砸壞了,他們想,真是可憐,這才開業幾天啊,就惹來這麽個糟心親戚。


    杜三思昏昏沉沉地走出去,才下了樓梯就被亓官抱住手,“老板娘老板娘!我們現在出去嗎?”


    杜三思一看,王勾和周旦旦居然都起來了,酒館也被打掃好了,三個人還都穿了新衣裳、新鞋子,眼睛裏閃著星星一樣,布靈布靈的。


    他們讓杜三思想起了自己曾經待過的孤兒院。


    算了,不想了,先給他們把睡的地方收拾出來!


    “先別忙,”杜三思一捋袖子,“先把你們活計房裏的舊東西都搬出來扔了,姐姐給你們買新的!”


    姐姐?


    杜三思沒等三個人反應,就扯了塊布蒙住鼻子,“拿掃把過來!”


    可惜不是水泥地,這要是水泥……咦?


    水泥?


    杜三思腦中劃過一個想法,還沒來得及成型,就被周旦旦一聲小心翼翼的探問吸引了注意力,“老幫娘……那,那我們可以喊你姐姐嗎?”


    杜三思迴神,見三人漲紅了臉,忐忑不安地捏著新衣服。


    他們因為冒險僭越而感到驚恐、又因為懷揣野望而變得瑟縮。


    他們才十一二歲。


    自己十五,快十六了。


    當姐姐也沒什麽,反正大家都是孤兒。


    “嗯,叫吧。”杜三思眨眼輕笑,“反正我們都是沒爹沒娘的孩子,今後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短了你們。”


    三人頓時眼圈都紅了,隻有像他們這樣,經曆過乞討、拐賣、毆打的人才知道,有一個願意對自己好的親人是多麽重要。


    “姐姐!”


    “嗯。”


    “姐姐!”


    “聽見了。”


    “姐姐!!”


    “……快去拿掃把!”


    張大睡過的東西杜三思看都不想看一眼,索性讓他們連著床板都給抬了出去,屋裏頭的土地盤杜三思看過一眼,雖沒說什麽,心裏卻已經在思考水泥的做法了。


    反正她還當過兩個月的水泥工,就是不知道帶著粘土的石灰石哪裏有,估計過幾天還得出趟城。


    杜三思笑嘻嘻的,帶著三個孩子先去了一家川飯店吃飯。


    《東京夢華錄》有載:更有川飯店,擇優插肉麵、大燠麵、大小抹肉、淘剪燠肉、雜煎事件、生熟燒飯。更有南食店……又有瓢羹店……百端唿索。


    臨安的飯店與酒樓一樣數不勝數,有的酒館曆史悠久,晝夜不息,開門竟有千餘人在內,日進鬥金不在話下。


    杜三思很低調,帶著三個孩子縮在一個角落裏吃麵和肉餅,豔羨地看著對麵的大酒樓,又生不出絲毫的嫉妒來。


    她知道自己的本事,現在的她,可沒這個自信能夠開出這麽大的酒樓來。


    “姐姐,”王勾老實巴交地問,“頃刻泥補牆壁,恐怕要去橋市街巷口尋木竹匠人,聽說那材料有竹子和石板、木料,咱們要用什麽啊?”


    周旦旦敲他腦袋,警告道:“笨!咱們那屋子能用什麽好的,地麵平一平就是,當然用木的了!”


    “是該用木的,”杜三思夾了塊肉給他們,低聲道,“不過要用耐潮的好木,不然冬天到了,你們怕是要冷死。再在牆角砌一個壁爐,嗯……床嘛,就堆成炕,下麵可以添柴燒火的,睡著也不怕涼。”


    亓官有些不安,“隻怕那泥瓦匠人要敲竹杠呢。”


    杜三思摸了摸自己揣著的銀子,不多,但應該夠用了,遂咬牙一笑,“沒關係,等會我們還得買棉被,快入冬了,也該添件冬衣不是?”


    至於錢……總是會賺迴來的嘛!


    餓著自己也不能餓著孩子啊!


    杜三思麵不改色,外頭人來人往,防火樓的小吏跑得飛快,不知道哪戶人家又走了水,杜三思看著西晉版“消防員”,暗暗歎道:“其實古代也挺好混的。”


    就這樣,四人一個下午都耗費在了找木匠、填泥牆、補家具上,等一切都忙過了。時間不多,加班加點地弄完了,天都快黑了。


    “多謝老師傅,這是你們的工酬,”杜三思見泥瓦匠人年紀不小,有多給了一兩銀子,“天已晚了,我就不留你們了,亓官,去廚房拿些牛肉過來。”


    泥瓦匠人受寵若驚,還挺不好意思,“這……這多浪費,都是應該的,應該的。”


    雖是這樣說,但他的手卻將銀子握得很緊。


    杜三思從前一個人孤苦伶仃,掙錢還迴哺孤兒院,很有幾分憐貧惜弱的心思,沒有戳穿。


    但泥瓦匠人收了牛肉後又給她拜了一拜,小心翼翼道:“好東家,小老兒想問問,您那……炕的做法,俺師徒兩個能不能……”


    他欲言又止的模樣簡直不要太熟悉,杜三思暗笑點頭,“三娘是賣酒的,也不幹那鋪瓦修房的事,您若用得上這個法子,便用就是。”


    老人家喜不自禁,“甚好甚好!好東家善心,以後有什麽活計,也請不要忘了小老兒!”


    打發了兩個師徒,杜三娘迴頭看去,地上還放著一個小箱子,而那三個孩子已經鑽進了煥然一新的活計房裏撒歡。


    她忍俊不禁,將箱子拿進去,“這裏頭都是筆墨紙硯,書桌明兒送過來,你們自己拜訪好。床褥都是新的,今天自己去衛生間全身上下洗過一遍才準上床,知道了嗎?”


    “知道了姐姐!”亓官叫得尤其大聲,抱著自己的墨綠色新枕頭小臉通紅。


    杜三思將箱子放下,知道他們三個一時半會也安靜不下來,自顧自進了廚房準備晚飯。


    誰知就在這時,酒館的門突然被啪啪啪地敲響。


    段仆嘶啞的聲音在外響起,還帶著哭腔,“三娘子!三娘子救命啊!你快救救我家少爺吧!他、他快死了啊……”


    ……


    “我沒錯!”


    段家祠堂,風聲嘯急。


    昏沉天色籠罩臨安,燈籠如眼照亮青石板鋪就的前路,張慶在門口來迴走動,神情焦灼,幾次想要推門進去,卻都被人擋了迴來。


    “不能打了,”雖隻教過兩日,但到底也算是自己的弟子,張慶實在聽不下去了,“再打下去,人就真的要死了!”


    張輝歎道:“這小衙內明明隻要認個錯就好,為什麽就是不肯鬆口呢?”


    張慶冷哼,“鬆什麽口?你看他練武的時候被我打了好幾拳,可有叫過一聲痛?比咱們軍伍裏那些兄弟都要硬氣!”


    “其實他也沒有做錯什麽,”張輝神色古怪,“就是……咳,就是應該背著人點。”


    啪!


    又是一鞭子。


    張慶聽著都頭皮發麻,可受刑的人卻依舊死鴨子嘴硬,“我沒錯!!”


    “這混小子!”張慶氣得跺腳。


    張輝見他又要來迴走動,忍不住出聲,“你別急了,真正急的在裏頭坐著呢。你方才沒瞧見?那知府大人魂都快被抽沒了。”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長歎。


    祠堂內,燈火通明。


    寒劍手有些發麻,“公子,還要繼續嗎?”


    段久渾身發涼,看著天井裏的兒子滿頭冷汗、半身鮮血,雙腳幾乎發軟,“不能繼續了!”


    “世伯,”董青冰冷的聲音無情如刀,“世伯身為府尹,當更明白知法犯法是何罪過。”


    “可是,可是他還小,”段久聲音嘶啞,“以後再教他,不行嗎?”


    董青平靜地睨了他一眼,“他已經十七,不小了。”


    段久麵如死灰,“再打下去,他會死的。是我教子無方,養不教,父之過,是我……”


    是我要他紈絝。


    是我讓他狷狂。


    都是我!


    來打我啊!!


    段久牙齒打顫,幾欲落淚。


    董青歎了口氣,看向院中。


    少年抱著手臂,先一匹受傷的孤狼,躬起的脊背上已經受了三十兒鞭。在這三十二鞭子前,他已經在這裏跪了整整一日。


    “無規矩不成方圓,”董青神色複雜,少年能堅持到現在,實在有些出乎他的預料,他來到少年麵前,蹲下身去,柔而沉的綢緞白衣迭出漣漪般的紋路,輕聲道,“……三郎,乖一點,認錯,不要逼我。”


    段三郎吸著涼氣冷笑,像一匹永遠不知道疲倦和認敗的狼,漂亮犀利的眼睛裏布滿血絲,狠狠咬牙。


    “你憑什麽管我?你、咳,是我什麽人?”


    董青危險地眯起眼,清明的眸子裏肅冷陰沉,忽然捏住他的下頜,“三郎……憑枉顧律法這一條,我就該殺了你。給你一個機會認錯,你要珍惜,不要忤逆。”


    小狼崽子紅著眼,眼神倔強不屈,“我說了我沒錯!我沒錯!我不認!!”


    董青簡直有些騎虎難下了。


    他站起身,隻能下令。


    “繼續,不打到他認錯,不準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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