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眸,頭一迴靜靜地細看一眼麵前聲色不動的男子,低聲道:


    「豎子!你敢威脅朕?」


    「朕不懼後世如何改寫,更不怕萬世罵名。你孤身前來,朕便可殺了你,永絕後患。」


    洛襄聲色更為冷厲,道:


    「我若是死在宮中,陛下平叛隻會難上加難。」


    「若我一個時辰後還未帶著陛下的罪己詔,昭告天下,那麽叛軍便會沖入宮門,血洗皇城,結果無有更改。」


    皇帝怒斥道:


    「亂臣賊子!也敢妄圖皇位?!」


    洛襄平靜地道:


    「所謂亂臣賊子,亦是當年為國為民的忠臣良將。若非陛下當年一意孤行,何來今日之禍?種因得果,報應不爽。如此淺顯明了的道理,陛下是不懂,還是根本不願去細想?」


    皇帝從案上起身,鋒銳的眸光掃了眼前身姿挺拔的少年一眼,冷笑道:


    「你就是你父王派來報應朕的?」


    洛襄搖了搖頭:


    「我不過滄海一粟,今時今日,是要為被誣陷的千人萬人向陛下討一個公道。」


    「當年吳王案牽甚廣,他們有的不過垂髫小兒,有的是待嫁幼女,隻因你一言,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命運。他們的世世代代,仍要受你一言蔽之的酷刑,永無寧日。」


    他想起了她。


    她的人生就因此案徹頭徹尾地改變。她本該有疼愛她的父母,卻最終父母雙亡,流落西域,兩世為俘。


    每每憶及,天下還有成千上萬人如她這般,他心中激湧,再難壓抑。


    洛襄目色沉定不移,胸前微微起伏,提高了聲量:


    「陛下雖貴為帝王,為的該是國祚綿延,蒼生福祉,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去改變別人的人生。」


    「天下萬民的命運,本就不該由上位者一念而定。這封罪己詔,本就是陛下數十年前欠他們、欠天下人的交代。」


    真相昭雪,雖遲必到。


    殿內靜默了片刻,簾幕鑲繡蒼龍銜珠,隨風拂動,頎長的龍身在緞麵上扭曲不成形。


    皇帝立在原地,先是笑了一聲,又笑一聲。他輕咳幾聲,道:


    「你滿腹謊言,朕差點輕信你了。」


    他戴著黑玉扳指的食指叩了叩案角凸起的龍頭,微微低頭,平淡一哂道:


    「罪己詔一出,就能退兵?朕要如何相信你?一旦朕寫下這罪己詔,隻有你一日存在,這天下便有千萬人為你前仆後繼,來動朕的江山。」


    「今日可以草草退兵,那萬一還有來日呢?朕授你以柄,可還有退路?」


    洛襄早料到帝王心術,深沉至斯,必會有此一問。


    此問答案,他早瞭然於心。


    洛襄沉寂已久的麵上,終於浮現出一絲釋懷的笑意,道:


    「罪己詔一出,我可以讓叛軍就地止戈。」


    「而後,我會當眾自行了斷,保證吳王之禍就此消弭。陛下便還是帝王,青史仍留有你的名字。從此以後,世上再無吳王遺孤,不會再威脅陛下的龍椅。」


    有那麽一瞬,皇帝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目光複雜地望著眼前神色平和如常的男子,好似在看一個並不存在的人。數十年醉心的權術慾海之中,竟得見此身如琉璃,內外明澈之人。


    他不敢置信,也不會置信。


    皇帝收起愕然的神色,盯了他一會兒,試圖從他的神容中探得一絲破綻,道:


    「城外有十萬大軍助你,九五之尊之位唾手可得。你卻隻要一封罪己詔,還要為它陪葬?」


    明明執著這一手妙棋,卻要落得一個身死的下場?


    這可不僅是賠本,而是血本無歸的買賣。


    洛襄唇角微微一翹,自嘲一笑道:


    「陛下沒有退路,我又何曾有過退路?」


    「我所立足之所,本就是謀逆之因,此生此世,永為囚牢。願,從今往後,離此惡因,脫此永囚。」


    吳王遺孤就如一捧火種,存在一日,便會有人蠢蠢欲動,逆心難滅,藉此謀劃,推廣助瀾,達成自己不可告之的目的。


    一旦想到,她和蒼生時時都會為此陷落,他便寢食難安。


    他要為她,永遠地脫離此無間之囚。


    更要為天下蒼生,永遠地脫離以吳王遺孤為惡因的戰火。


    聞言,皇帝背身而立,一言不發,望了一眼簾外沉沉壓下來的蒼雲,在闕樓的獸脊徘徊不去。


    良久,他緩步迴至案前,靜立不動。始終弓身靜立在旁的老內侍眼明手快,開始為他研墨。


    皇帝垂首,撚起一支無一絲雜色的狼毫,鼻尖蘸了蘸墨,頓了頓,任由墨水流勻。


    終是落下了筆。


    ……


    罪己詔寫就後,洛襄與傳旨的內侍一道離開了勤政殿。


    皇帝立在案前,半晌不動不語。


    忠心耿耿的老內侍內心惴惴,一麵收拾書案,一麵低聲道:


    「若是他們拿了陛下的罪己詔,反倒以此為名,那該如何是好?」


    皇帝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他不會。」他的聲音如同嘆息一般,帶著幾分悵惘,幾分遺憾,道,「他不屑於此陰詭之計。」


    皇帝似是終於倦了,如同泄了氣一般重重跌坐在太師椅上。他的麵上露出一絲不知是神往還是迷茫的神情,終是忍不住問老內侍道:


    「你有沒有覺得,他長得不像吳王,倒是像極了那個人?……甚至,比曜兒還像……」<="<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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