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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藥味越來越濃重,王富春略做一點停頓,嘴角往下掛去,刻意地在製造一種緊張的氣氛。大有敲打其他版麵的記者,接下來不要太不識相的意味。


    “那個選題可能……做不了。”厲鳳竹的大夢初醒可謂是恰到好處。她舉著那半濕的手帕往額頭上揩了好幾下,試圖把那些壞情緒暫時地從腦海裏抹去,“我,我太大意了,電話裏沒問清楚。所以……去了現場才覺得不對勁。人家頭一句就問我,采訪給多少錢。然後,然後就……那人說話也是前言不搭後語。我白跑了……”


    “栽在這種人手裏,很正常。”徐新啟企圖輕描淡寫地把厲鳳竹的“失誤”敷衍過去。


    這就給了蔣憶瑤很大的底氣,她得意地衝王富春挑了挑眉:“主編,我們都沒有問題。您呢?”


    緊跟著,大夥兒七嘴八舌地表達著要一致支持。


    王富春鼻子裏重重哼出一陣悶氣,抱了臂膀合上眼皮默然無話。


    一遍一遍不斷忙著擦汗的厲鳳竹,敏銳地嗅到了時機,一掃方才的頹唐,振作起精神來順便地提了她的新計劃:“迴來的路上,我遭遇了日租界的一場亂象。倒是因此想道了一個新的選題,我想以更全麵的視角來觀察抵製日貨的運動。”


    徐新啟態度嚴肅,往前探了探身子,問:“更全麵?哪一麵?”


    厲鳳竹抬眸衝著會議桌前圍坐的同事看過一巡,清了清嗓子,心中有一種如臨大敵的沉重感。略帶一絲喑啞的嗓音中,有短促的哭腔走漏出來:“我,我想……談一談商販的無可奈何。國內沒有像樣的實業,今天開張明天倒閉。因此,市麵上鮮有穩定流通的國貨,基本的日用品主要還是靠舶來。然而,民間每每發出反對列強欺淩的聲音時,那些不具備生產能力的無辜商販,總是要遭殃的。愈演愈烈的民族情感,愈過愈困頓的現實生活,他們夾在兩者中間,難以抉擇。即便說,小部分人的生計問題在大局麵前可以被忽略,但多數人的生活問題怎麽辦呢?一旦物品流通出現問題,沒有了穩定的經濟市場,最終是會引起全社會亂象的。”


    對於在座之人,這不過是一次普普通通的討論會。唯有厲鳳竹,把這個會議看作是背水一戰。若選題通不過,則預示著世界末日的到來。那是單屬於她的末日。


    王富春展開手掌揩了一把臉,不禁冷笑出聲:“很奇怪呀。兩位巾幗素日張口閉口不離愛國、抗日這些字眼,今天卻反其道而行。是商量好的嗎?”


    厲鳳竹眼中漸漸浮出焦灼之色,忙不迭地接言道:“真經也得有一張好嘴來念,否則講台都叫歪嘴和尚占去了,遲早是會壞事的!”


    蔣憶瑤重重地點頭,表示認同。


    徐新啟則有些擔憂若把握不好文章的方向,就很容易把報社推至風口浪尖,便鄭重地對厲鳳竹道:“我知道你向來敢說,也很欽佩你每一次的反思,純粹隻是為了思考,而不是在博人眼球。但我也不止一次地提醒過你,民意的大多數,在某種意義上是我們的依靠。沒有強大的筆力,不要輕易去挑戰。”


    汗珠子從頭發絲裏滲出來,越滾就越沉重,令厲鳳竹不敢抬起眼睛去看著誰。


    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倉促了?


    不,人命關天的當口搶的不正是時間嘛。豈止不倉促,她還嫌晚了呢。


    厲鳳竹甩了甩頭,唿出鬱結在心頭的一口濁氣,把一雙黑眸瞪得很大,紅血絲根根分明,義正言辭道:“我們對讀(者)最大的敬意應當是坦誠,而不是奉承。否則,我們吃筆管飯的人便是奸臣,而讀(者)則會被我們養成昏君。談民意,首先要把這兩個字的概念想清楚、說明白。‘民’應當指萬民,士民、農民、工民、商民,皆為民。那麽,商民的情感是有權利去表達的。而‘意’也是多層麵的,情緒固然是意,但絕不是全部,我們還有意誌和意願。情緒是一時的,會隨時間而變化,但意誌是長久的。”


    說這番話時,她跳過了王富春譏諷的眼神,更多的時候是在留意徐新啟麵色的變化。徐新啟的神色告訴她,事情並不完全悲觀。


    於是,她又趁熱打鐵地複習了一遍曆史:“我們不妨迴到從頭,來探究國民內心深處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三十年前,是沒有國貨運動這個概念的,舉國上下掀起的是抵貨運動。美貨、德貨再到日貨,哪個國家把我們的尊嚴踐踏到地心,我們就爆發一次這樣的運動。但抵貨是消極的,無法長久持續下去,也給不了我們任何的尊嚴。不振工藝,不精製造,便是無用功。我們必須從暫時的抵製迅速過渡到自興製造,才能真正走出困境。這就是國貨運動的由來,也是國民的初心。但今時今日,卻依然在上演愚昧盲目的一幕。理智的國貨運動居然向著粗暴的抵貨運動去倒退,這使我感到憂心。”


    說罷,厲鳳竹混沌的雙眸慢慢地有了神色。其實綁匪想錯了,他們大可不必如此地費周折,隻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她也會做出與現在同樣的決定。


    王富春的眼刀衝著厲鳳竹飛去。他不想同意厲鳳竹的任何做法,但徐新啟先一步替把他的立場說了。這就使得他無論點頭還是搖頭,心裏都老大不樂意的。


    未料,還不曾思慮出個對策,又跳出個呂乃文:“別的方麵,我不敢班門弄斧。倒是牽扯上經濟,我就說中山先生在世時,曾講過這樣一句話吧——若洋布便宜過土布,無論國民怎麽樣提倡愛國,也不能永遠不穿洋布穿土布,這違反了經濟原則。”


    如此一來,王富春更是被動了。因為他的本意,就是要在徐、蔣二人的雞蛋裏挑出骨頭來,把滿意度最高的兩位副主編人選批到一無是處,那一來就有外聘的借口了,但現在卻有些被動了。他搓著手,暗暗算計著,得先出一招,震懾住一部分膽小的不敢硬碰硬起衝突的人,然後從從容容地對付餘下的刺頭。


    “老徐,按你剛才的意思,密斯蔣的選題你要接過去是嗎?幹脆兩個選題一起登吧,一篇寫元首有誤,一篇寫民意有誤。很坐實‘無冕之王’的頭銜啊!等見了報,全國都會討論開去,我們就是個從頭錯到腳的民族。那時候,社裏又該好好地‘熱鬧’一番了,是吧?”王富春見角落裏有幾個人先後低下頭去,便知這些人較容易妥協,對著他們就是一通恐嚇,“這個年月,人人都在談大無畏,但真到了將死之時,你們就能知道活著究竟有多可貴了。上迴的風波才過去多久啊,這就好了傷疤忘了疼?”


    厲鳳竹皺了一下眉頭,眼中露出訝然的神色:“您的口吻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蔣憶瑤冷聲接言:“不止是你,我想在座的應該都很驚訝。外人給‘無冕之王’四個字添油加醋倒罷了,現在竟連自己人也認同這種嘲諷了嘛!”


    “偏題了,我們應該把精力放在選題本身。”徐新啟臉上的表情頗為輕描淡寫,起身去把黑板上那行“薦頭公司涉嫌人口拐賣”的字擦去,轉而寫上“國貨運動之偏激現象”。


    厲鳳竹伸了兩根手指捏著酸脹的眉心,算是一種小憩。隨後昂了頭正麵迎戰:“無論是誰都會犯錯的。身為記者有見聞卻隱瞞,有想法而沉默,那便是錯,大錯特錯!”


    王富春故意地鼓起掌來:“好一張利嘴啊!我看呐,密斯厲頭頂仿佛有一道勝者之光,百密而無一疏。即便有,那也是旁人之過。”


    “百密一疏……”厲鳳竹氣息微弱地動了動嘴巴,根本沒把聲音發出來。突然有個閃念完全地占據了整個腦袋,確實有那麽一個百密一疏的問題,她之前竟完全沒有想到過。


    當初,石初是怎麽替她的家人安排這一趟北上的?


    首先,安排小如甫秘密住院,厲老太太自然要陪著外孫。為了不走漏消息,石初謊稱有張冠李戴的本事,隻要厲老太太對外一律按照他給出的說辭介紹自己的身份,便可省下全部的醫療費。於是,這祖孫二人應該提前消失在了海州特務的監控範圍內。事情到這裏,正是百密而無一疏的。厲鳳竹很了解自己的母親,她是個窮怕了的人,雖然文化程度不高,辦事情不很牢靠。但隻要牽涉到錢了,交代她什麽她都能完全做到。


    可最後的結果,卻還是疏漏了。漏的地方一定不在海州,而是在海上。


    這是個極為重要的線索,若能確定下厲老太太有沒有說漏嘴的情形,按照這個時間地點去搜尋,那失蹤的範圍不就能縮小了嘛。


    厲鳳竹眼角就此微微地滲出了淚珠子,隔了水霧偷眼望了望徐新啟和蔣憶瑤,一聲“對不住”還未在心裏說完,兩條腿便自有主張地大步衝出了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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