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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話實實在在打進厲鳳竹心裏去了,她捏緊了紙條,一直地點著頭,聲音有些許的哽咽:“多謝……我會記住的。”


    “三天後,我搭上午的火車迴去。”紀冰之拉了她起身,示意今天的會麵到此為止。


    巧合的是,厲鳳竹日夜期盼的那艘船也是三天後靠港。她原還猶豫呢,既不願聲張家裏人北上的事,又不逢著禮拜,什麽樣的借口能不漏破綻地請到一天的假呢。這下倒方便了,為紀冰之送行是必要的公事,絕不會駁迴的。


    轉念再一想,紀冰之來津的任務過了今天,就算圓滿完成了。這樣的大忙人卻還要多逗留兩天的光景,倒有些出於意料。厲鳳竹想時,一路走著便隨口笑道:“前幾日,我仿佛見到有一位賈姓教授,公開地在報上請你出任工商學院愛國會的名譽會長。”


    聞言,紀冰之竟是一哆嗦,大口唿出冷氣,悄聲說道:“其實……我更想專注於主業,但是學生群體也確實需要幫助呀。”這裏,又意味深長地歎了一聲,“對了,請別在報上渲染我與賈教授的交情。”


    “明白,你需要一些時間來衝淡公眾對你的注意。”厲鳳竹點了頭,指著校門外一輛等生意的車子,“你上車吧。我不出法租界,走著就能迴去的。”


    紀冰之抬了頭望了她幾眼,又是一副欲說不說的樣子,良久才走上車子。


    “走的那天我去送你呀。”厲鳳竹一手搭在人力車的座椅上,一手抬起來用力地揮著,臉上綻開笑意來,眼中微微含淚。她知道紀冰之在津門的行動是很謹慎的,應該不願被任何人聽到她的去處,因之說罷“再會”就趕緊加快步子離開了。


    “迴去務必小心!”紀冰之望著陽光下的那抹背影,大聲喊著。直到望著厲鳳竹奔向街對麵雙手舞動著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她才請車夫跑起來。


    今天,紀冰之犯了很不應該的錯,因此心裏有些忐忑。九一八之後,她於轟轟烈烈的愛國運動中,漸漸與平都地下黨有了聯絡。五年來,一切主張收複東北、保衛華北的人和組織,頻頻登上霓虹特務的死亡名單,也時時受到南京方麵的追捕。活下來都難,更不提要開展救國工作了。沒有得到允許,不該泄露這些足以致命的訊息,哪怕對象是一名信念堅定的愛國記者。因為敵人強大而狡猾的同時,還極富智慧,他們可以由頭發絲那樣的細節中,找到並鏟除抗日團體。


    遠的不說,就說這一陣以來,發生在紀冰之身上堪稱驚心動魄的事吧。其實,在馬守華派人找到她的那一天,她第一時間前往平都地下黨的聯絡處商議此事。聯絡人絕對支-持她接下此案,同時也再三叮囑她,霓虹人在津門擁有租界和駐軍,形勢比平都更為險峻。下了火車必須第一時間與津門的地下黨接頭,以確保時刻有人為她保駕護航。然而還沒下火車呢,她就察覺到前後兩節車廂裏,都有特務在盯她。腹背受敵使她被迫更改了計劃,不單放棄了前往地下交通站,甚至也不貿然聯絡平都,生怕暴-露自己也暴-露同誌。幸而,平都方麵在她出發前連夜討論部署,縝密地把接不上線的情況列入計劃。在失聯後不久,就及時派出人員趕來津門支援。而津門的交通站因險些遇險,至今仍處於靜默狀態。


    津門這地界,一觸即發。


    倒是把害怕的情緒發泄出來的厲鳳竹,越走越感到高興。


    因為人人都做過英雄夢,男人想成為嶽飛,女人自然也願意當一迴穆桂英。未知的危險令人恐慌,同時也使人興奮。


    在《大公報》一切從簡的狀況下,門房由一間房變為了門邊一把小板凳。信件、包裹隻能簡單分類,談不上什麽收納保管。


    厲鳳竹照例一封一封信地找過去,她推斷在船安全靠港前,也許還能收到一封半路上寫下的信。


    季老伯觀察了她好幾天,總是神秘兮兮地來找信,卻不說是誰寄的,也不需要人幫忙。這種舉止反而會激起人的好奇心,因就又問起來:“您又找什麽呢?”


    厲鳳竹照舊笑著敷衍他:“沒什麽,隨便找找,萬一有我的呢。”


    “您啦,把心放肚子裏。我當了一輩子的門房,從沒錯過一樁事。”季老伯被憲兵隊揍掉了兩顆門牙,說話時有些漏風,土煙隻能斜叼著。嘴巴一撇一撇的,對厲鳳竹的守口如瓶儼然有不滿之色。


    季老伯這人,有一點可愛,但有時也可氣。可愛在他對大是大非上很清醒,從來不覺得是厲鳳竹惹了禍才導致他挨霓虹人揍的;可氣在他對柴米油鹽又很嘮叨,一天三迴地抱怨是厲鳳竹導致他吃飯時少了兩顆能用的門牙,害他少了些人生的樂趣。


    別人有資格嗔怪他嘴碎,厲鳳竹卻是有愧於他,總是盡量去討好。由兜裏掏了一包香煙遞了過去,笑道:“下迴發了錢,請您嚐嚐哈德門。”


    季老伯接過來揣在懷裏,張大了嘴笑起來,嘴裏露出一個大的黑洞:“呦,那敢情好,今年能抽著洋煙守歲咯!”


    裏頭有人哭笑不得地接嘴:“您那意思,咱過年才發錢唄?”


    為了錢,社裏上下都發愁。季老伯過了迴嘴癮,卻因寒室不隔音,把王富春由辦公室內招了出來。頓時,屋裏又是一片死寂,唯有印刷機不知疲倦地哢哢叫著。


    紀冰之離津那日,厲鳳竹起了早,沿著長長的火車,一列一列車廂找過去。


    當她走到二等車廂前,偶然地聽見了一段對話:“在我看來,馬仁一係列的舉動,每一步都有高人指點。”


    是紀冰之在說話。厲鳳竹心裏想著時,抬眼卻見另一頭的車門前站著一個東張西望的男人,似乎是在望風。她不再向前了,一閃身假裝走開。然後又貓著腰偷著走迴來,安靜地聽了下去。


    “從一開始利用大眾同情心,不斷地製造謊言和聲勢,以訛人錢財的假象持續迷惑著所有人。到了庭上,葉濟世作為傳聲筒,所負責的並不是要打贏這場官司,而是要讓辯護的氣氛看起來很焦灼。這種刻意製造出來的假象,是針對旁聽席釋放出的煙霧彈。然後,看準一個時機,給馬仁送出信號,讓他強硬地提出當庭對質的要求。而這位或者說是這群陰謀家走出的最絕妙的一步,便是對審判席上的人進行合理引導。他們暗示幾位推事,民事案件的判決應當更多地尊重民意。至於推事們呢,不知情的棋子到死都是不知情的。知情的甚至是拿了錢的,也絕不會害怕。日後翻舊賬又如何,鬧得人仰馬翻又如何?明麵上根本沒有瀆職的漏洞,通敵的嫌疑自然就不成立。”


    很奇怪,紀冰之仿佛在演獨角戲,並沒有人搭腔,隻有她獨自往下說去:“混淆民意的同時再令法律無為,以達到利用強權逼迫馬將軍必須露麵。露麵便是死路一條,不露麵則是藐視法庭。”


    長時間的安靜,厲鳳竹嗅到一絲微妙的氣息,便蹲著往前挪著小碎步。


    終於,有另一個聲音加入了談話:“對方的確狡猾,無論怎麽做都有一套繼續迫害馬將軍的辦法。”


    此人本地口音,不很陌生但也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


    厲鳳竹捶了捶有些發麻的腿,偷偷地踮起腳先瞧一眼對麵車門外望風的那個人,然後才敢直起身子向車內看去。


    原來是賈盡忠在說話。


    倒也不奇怪,他是熱衷於救國事業的教育界人士,近來總在馬守華一事上活躍。想必今日來送行,主要談的還是組織愛國運動的事。


    紀冰之冷笑道:“但我認為最最狡猾的,還是向愛國群體滲透這一招。”


    厲鳳竹嘶地倒吸一口涼氣,顫巍巍地緩緩放下後腳跟。紀冰之原來是這麽想問題的。難怪了,由訴訟勝利的一刻起,她非但沒有成功的喜悅,神情反而一次次地變得凝重。她發覺了什麽,是誰有問題?厲鳳竹帶著疑惑,蹲了身把皮包裏的東西倒了一地。挨了車廂鐵皮蹲了身,慢慢地撿了又扔出來。


    賈盡忠瞠目結舌道:“怎麽,你有發現?”


    “對!”紀冰之的迴答大聲到有些突兀,“最積極的,恰恰就是最可疑的。”


    厲鳳竹伸了大拇指扣住了上排牙齒,生怕自己驚唿出聲。


    得到這個答案的賈盡忠心情相當沉重,背了手在身後,站起來踱著步,問:“誰呢?學生們的熱情都很高漲,但也都是真誠的呀!硬要我提出一個最熱血的……”


    紀冰之雙手往旁邊一擺,伸了一條腿高高架起,騰空點了幾下。斜眼瞥了瞥,說話前先有一聲冷哼:“老先生,那不正是您嘛!”


    “這……”賈盡忠的手杖重重點地,轉過來的雙眸中藏著錯愕、驚恐、憤怒,當然更多的還是窘迫。


    “一次一次地假借慰問名義,企圖領來路不明之人前往馬公館。”


    厲鳳竹的雙臂慢慢抱在胸前,她耳邊響起了記憶中的一些片段,假女權偏激的言論,賈盡忠憤慨且帶有歧視性的反駁,尤其是紀冰之對時下國內激烈對立形勢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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